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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看过纯子遗照之后的第二天傍晚,在我住的札幌花园饭店的大堂里,我见到了画家浦部雄策。
见面前一天我打电话跟他说想跟他见面。那时我对他的情况知之甚少。唯一知道的就是他曾经是纯子的绘画老师,也是自由美术协会会员,和纯子有过一段恋爱关系,如此而已。
“要谈时任纯子的事情啊。”浦部稍做思考后才答应了我的请求说:“好吧。”
以前我曾经在“米莱特”那家咖啡馆里见过他一次,但那是在二十年前,而且当时只瞥见了他的侧脸,几乎没什么印象。当然他也不认识我。如果是两个陌生人初次见面,总应该事先打听一下他的相貌特征,或者有什么易于辨识的衣着特点等等,可是我却什么都没有问。
二十年前他就教纯子画画,而那时他已经是有妻室的人了。如此算来,他的年纪现在应该在五十岁上下。我一边打电话,一边心里盘算着。五十岁左右、具有艺术家气质的人,在不算太宽敞的饭店大堂里,我相信靠这两点我就能够认出他来。而实际上我同时也顾虑到,现在再去问他的长相特征不仅失礼,而且有点儿残酷。
当然也许这只是我自己太多虑了。他本人可能根本不会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只要我询问说不定他就会很爽快地告诉我。
但是时过境迁,二十年的岁月流逝加之我曾经风闻“自从纯子出事以后,他非常不得志”这样的话,因此觉得现在如果问这种问题心里有些沉重。
我们约好五点钟见面。我提前五分钟离开房间乘电梯来到大堂。夕阳的余晖斜射进来,大堂里大概有二十来位客人。我看到其中有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士头发乱蓬蓬的,戴着黑框眼镜,身上穿着一件休闲式外套。他和一位比他稍微年轻一点儿的看起来像画家的人面对面坐着说话。我猜想那位年长者应该就是浦部。
果然不出所料,穿休闲装外套的男子正是浦部。他好像要确认一下似的看了看我,然后马上站起来说道:“我就是浦部。”
“你们正在交谈,我就不打扰了。没关系的,我先到那边等您。”说着,我就准备到离他们稍远一些的地方找位子坐。浦部马上阻止我说:“不必了,不必了,我们也谈得差不多了。”
他接着又和那位画家朋友说了两句话之后便走了过来。这时我发现浦部的右腿有点儿瘸。
“您这么忙还要占用您的时间,真是不好意思。”
浦部交叉着双腿坐下来,将黑框眼镜往上推了推。面对面坐下来后,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以及塌陷下去的脸颊使我觉得他早已超过五十岁了。
“可能有些事情不太好说,不过我还是希望您能讲讲有关时任纯子的事情。”
浦部边点头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
“关于我和纯子之间的事情,以前就有各种各样的议论……”
“我知道这个话题会令您感到不快,不过都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浦部用关节突出的细长的手指擦着了火柴,在这个过程中我看到他的手指在微微抖动,不知是因为动脉硬化还是轻度酒精中毒。
“可能我这么说有点儿怪。二十年的漫长岁月应该可以让任何事情都成为过去式了。”
“至今为止,我一直不曾提及我和纯子之间的事情。无论谁怎么说,我从来没有作过半句解释。虽然我心里有太多的话想说,但恐怕只会越说越走样。可是正如您刚才所说的那样。只要您愿意认真听我讲的话,我就把所有一切都说出来也无妨。”
“当然,我绝不是出于猎奇或挖花边新闻才来找您谈的。我在电话里已经跟您说过了,我和时任纯子是同学,多少了解一些她的情况。而且二十年前我也曾经迷恋过她。虽然那个时候的纯子对于我来说只是一种妖艳、美丽的存在。可是今年冬天我去了趟阿寒湖,目睹了纯子死时所在的那个山坳,后来又看了她的遗照以及留下来的画作,我渐渐感觉到我所了解的纯子只不过是她的一个侧面而已。如果拿水晶来形容她的话,她具有多种不同的侧面,而我只是偶尔看到过她其中的一个侧面,而且她很快又从我的面前消失了。”
浦部手执香烟,凝视着茶几,陷入了沉思。
“我觉得纯子应该拥有各种各样的面孔。而那些都是我这个当时只有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所无从了解的。不过也是因为过去了二十年我才能够如此坦率地承认这一点。如果是在二十年前,就算有人告诉我这些我也不会相信,就算用事实证明给我看,我也只能是愤愤不平罢了。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现在我知晓实际情况后仍可以理解她,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缅怀她。二十年的漫长岁月给了我承受这一切的余力和勇气。我现在只不过是希望您告诉我过去我所不知道的纯子另一面,让我重新认识一下纯子这个女人。”
“我认为对纯子影响最大的人就是我。”
浦部突然抬起头来,口气坚定地说道:“我想您一定也知道,除了我之外纯子还有其他男朋友。但是我认为,她直到最后心里想着的还是我。”
“是啊……”
“我早就想能够有机会把这件事情说清楚了。”
浦部喝了一口咖啡,隔窗望着外边的庭院,回忆起过去的那段岁月。三月的庭院中,树木根部还残留着雪块。由于受积雪压迫之苦,草坪在早春的阳光下泛着白光。
二
浦部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第一次遇见纯子时的情景。当时他三十二岁。
那一天,也就是一九四八年四月十日。浦部在日记中写道:“小雨转中雨。中学三年级的女孩子来访。”日记中没有写那个女孩子的姓名以及来访目的,可见那件事情对于他来讲实在微不足道。
最先发现那个女孩子的是浦部的妻子知子。当时知子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中间打算出后门去扔垃圾。早春时节,天还比较短,再加上下午一直下雨,到了这会儿夜幕已经降临了。
知子把垃圾扔进塑料桶里之后正想从后门回到家中去,却发现自己家正门前站着一个女人。昭和二十三年(一九四八年)那会儿,为了节省电力街灯也都关掉了,正门口也没有门灯。知子在黑暗中极力辨认,但只能从发型判断出那是个女人。而且那个女人虽然身上穿着雨衣,却没有打伞,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虽说刚近傍晚,但因为浦部他们家所处的琴似地区属于刚开发不久的住宅区,街上的行人还非常少,而踏着泥泞的道路冒雨来访的客人那就更加稀奇了。
“您有什么事儿吗?”
知子右手提着垃圾桶问道。
那女人听到了声音后回过头来,只见她的脸色就如同昏暗的暮色中浮现出一张白纸一样白。
“您是哪位?”
知子又问了一次。可是那个女人仍然只是看着她一声不吭。知子感觉有点儿怪异,害怕地回头又看了一眼后门,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近她。
“我是这个家里的人,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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