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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管所的姑娘们知道不能相信标签。“停留五分钟后冲洗干净”只是建议,不是规定。有的产品需要十五分钟,有的一下子就好了。少管所的姑娘们很会打扮:编辫子,烫鬈发,洗发,拉直,剪发。还没有禁止染发——因为芳用染发剂把海伦的眼睛给弄瞎了——之前,她们染发时都带着职业般的专注。
朱妮尔用细齿梳梳起留心的头发,然后在银色的发根处一点点涂上染发剂。之前她已经在发缝上抹了凡士林,以免染发剂刺痛头皮。然后她轻轻拨动着留心的头,拨向这边,拨向那边,看看前后是不是都染到了。留心的耳边有一点小伤,不知道是以前染发还是拉直头发时灼伤的。朱妮尔用戴手套的手指轻轻滑过伤痕上方。然后把耳朵压下去,用棉花吸干多余的染发剂。她满意地看到发根都染上了色,然后把浴帽套在头发上。她洗净工具,叠好毛巾,听见留心在一旁轻轻咕哝,那是弄头发时总会发出的轻柔妩媚的声音。按摩,被专注的手抚弄,这些是热水的冲洗和干净头发发出的羞涩的吱吱声的天然伴侣。留心用慵懒而愉快的声音谈论着她坐的这把理发椅。“爸爸”说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椅子比这把更舒服了,他买这把椅子就花了三十块,但其实它值一百块。虽然它的样式跟房子的装修风格可能不太协调,但他还是执意把椅子从酒店搬回新家的卫生间。留心也很珍惜它,因为刚结婚的时候,他就是在这把椅子上教她怎么修手指甲和脚指甲,怎么让他的指甲一直保持完美,还有怎么使用剃刀和磨刀带帮他刮胡子。她个子太矮了,得站在小板凳上才能够得着。但他真的非常耐心,她也学会了。朱妮尔顺从而又兴致勃勃的沉默鼓励了她,她又接着说道,那些日子里她总觉得自己不够干净。大家老是嘲笑她们住在鱼类加工厂一带的人,因此,尽管她从没在厂里工作过一分钟,却也总是怀疑别人是不是觉得她也受了影响。如今她的手变成这样,最大的麻烦就是保持她原有的卫生习惯。
朱妮尔心想,她是不是想让自己帮她修脚指甲,帮她洗澡?尽管在少管所里和一群人一起洗澡并不是什么开心的事,但给身体擦肥皂——不论是谁的身体,都有一种少管所的孩子才懂的满足。况且,他看到她在照顾他的妻子,一定会很高兴,就像他看到她和罗门在他那辆有二十五个年头的汽车后座上一丝不挂地摔跤、知道她穿着他的内裤,也一定会高兴一样。
她拿起电吹风。先是用暖风,然后用凉风吹着留心的头皮,唤起留心更多的回忆。
“我们是丝克镇的第一户黑人家庭。没有一个白人说什么。一九四五年。仗刚刚打完。大家都有钱,但‘爸爸’的钱尤其多,所以他就在岸上盖了一座房子,就是你看到的这座。现在这里叫滨海了,那时候只是一片到处是鸟的破败的果园。把毛巾递给我一下。”
“我们庆祝了两次胜利。一次是在酒店,面向公众;还有一次是私人的,就在这座房子里。大家谈论了好多年。整个夏天就是一场派对,五月开始,八月十四号结束。到处都飘着旗子。海滩上放着爆竹和烟火。那时候肉是定量供应的,但‘爸爸’在黑市上有点门道,所以我们有的是肉。他们不让我进厨房,但其实是需要我的。”
“为什么不让您进厨房?”
留心皱起鼻子,“哦,我不太会做饭。而且我是当太太的,是女主人,女主人是不能……”
留心停住了。一九四五年在两场庆祝派对上做“女主人”的回忆,被两年之后另外一组庆祝活动的回忆淹没了。是克里斯廷的十六岁生日暨毕业派对。同样先是在这座房子里开家庭宴会,然后去酒店公开庆祝。一九四七年六月,留心已经有四年没见过她的朋友了。从“爸爸”的凯迪拉克里走出来的克里斯廷和一九四三年用手掌抹着脸上的眼泪离开家的克里斯廷判若两人。那双眼睛变大了,也变得冷漠。两根小辫子变成了童花头,和她的微笑一样顺滑。她们并不假装喜欢彼此,坐在桌前,她们老练地掩藏着好奇。太阳像西瓜一样鲜红欲滴,留下热气,潮湿而喧嚣。留心记得栀子花盆里婴儿爽身粉的味道。花瓣边缘像烤面包一样棕黄。她也记得一只只手的样子:随手挥走苍蝇,用餐巾擦着上唇;“爸爸”的手指摆弄着胡子。他们静静等待着L。她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还准备了一个蛋糕。十六根蜡烛立在糖玫瑰和蓝色杏仁糖丝带组成的花园里,等待被点燃。谈话客气而空洞,夹杂着吊扇的声音,还有梅与克里斯廷意味深长的对视。“爸爸”沉浸在战后的兴奋中,大谈着他的酒店发展计划,包括想安装开立(美国著名空调品牌。)冷气系统。
“那真是太棒了,”克里斯廷说,“我都忘了这儿有多热了。”
“我们先给酒店装,”柯西说,“然后再给家里装。”
留心心中升起一股权力在握的感觉,便插话进来:“卧室的电扇还挺好用,不过这个房间的我感觉很糟糕地。(原文为:“Idofeelbadlyabouttheoneinthisroom。”)”
“你的意思是‘糟糕的’。你感觉‘很糟糕的’。”
“我就是这么说的。”
“你说的是‘糟糕地’。‘感觉’在你这个句子里是用副词修饰的不及物动词。如果你确实想说你感觉‘糟糕地’,那你指的应该是‘我手指麻了,所以摸不了东西’之类的意思。如果你——”
“别坐在我的桌子旁边还教我怎么说话。”
“你的桌子?”
“别吵了,你们俩。行不行?别吵了。”
“你站在谁那边?”
“听话,留心。”
“你居然站在她那边!”留心站了起来。
“坐下,听到没有?”
留心在死寂中坐下,一双双手在她眼前变得无比的大,栀子花的气味也无比清晰。然后L拿着一桶香槟进来了。看见她,留心冷静了下来,拿起杯子等着倒酒。
“另外一个杯子,”他说,“这个是喝水的。”
梅和女儿交换了一下眼色,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看到那微笑和眼神时,留心一下就爆发了,把那个拿错的杯子朝她丈夫扔过去,然后从他身边跑向楼梯。“爸爸”站起来抓住她的胳膊。带着一种旧式的优雅,他把她拉到膝盖前扇了她。不重,不狠。讲究方法,不太情愿,就像对待一个淘气的孩子。他停手时本没有为她走出房间上楼而让出路来。没有路,但她还是走开了。等她跌跌撞撞上了楼之后,谈话继续下去,并且轻松起来,仿佛困扰客人的一股恶臭终于被除去了。
朱妮尔关上电吹风,“那您自己的家人呢?您从来没提过他们。”
留心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声音,摇了摇鱼鳍一样的手。
朱妮尔笑了,“我明白您的意思。就是让我喝碱水,我也不愿和我的家人住在一起。他们让我睡在地上。”
“有意思得很,”留心说,“我结婚后头几个星期,除了地上哪儿都睡不舒服。我已经那么习惯了。”
留心瞥到镜子里朱妮尔的脸,心想:就是这个原因,我才雇她的。我们都是独自离家在外的人。对家充满怨恨。婚姻让我有机会走出来,知道在一张真正的床上睡觉是什么感觉,知道有人问你想吃什么然后就会去做,是什么感觉。一切生活都在一座大酒店里,衣服会被熨好叠整齐或是挂起来,挂在衣架而不是钉子上。你可以看城里的女人跳舞,可以躲在舞台后面看乐手调乐器,看歌手忙着扯好内裤或者最后抿一口酒,然后上去唱“在夜里,在夜里……”婚礼刚结束,她的家人就开始一窝蜂地来吸血了。无论有多少羞辱,柯西家就是(就成了)她的家。尽管她发现自己需要为保住位置而战斗,但至少“爸爸”给了她这种可能。他在的时候,大家都会收敛。他一次次地让大家明白,他们得尊重她。比如他们两个度完三天的“蜜月”回来的时候。留心有一肚子故事想讲给克里斯廷听。她摇摇晃晃地穿着一双新的露跟鞋,踉踉跄跄地上了楼,结果她遇到的不仅是梅的鄙夷,还有克里斯廷的愠怒。
一开始当然是梅挑起的,她大声取笑着留心的新衣服。但克里斯廷也加入了进来,一副冷嘲热讽的样子,那是留心从未见过的。
“上帝啊,你穿的这是什么衣服?”梅边说边摸着额头,“你看起来像个,像个……”
“喂,喂,”“爸爸”说,“我不喜欢这样。你们两个,够了。听到了吗?”
留心浑身发抖,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克里斯廷。但没有看到一点援助。她的朋友的眼睛是冷漠的,仿佛是留心背叛了她,而不是她背叛了留心。L拿着剪刀走上前,剪下了留心袖子上的标签。留心想,她们究竟在笑什么呢?古巴式高跟鞋?网眼丝袜?漂亮的紫色套裙?“爸爸”可是被她买的衣服迷住了啊。他带她去了家百货商场,没有挂“有色人种谢绝入内”的牌子,在那儿可以用洗手间,可以试帽子(帽子里垫着纸巾),可以在后面一间特殊的房间里换衣服。留心挑了那些酒店里的光鲜女人们穿的衣服,也相信售货员满面的笑容和其他顾客欢快的笑声表明他们很喜欢她的选择。“你看起来像梦一样。”其中一个说道,开心地结结巴巴的。她从试衣间里出来,穿着奶油般的米色礼服,肩膀处缝着红色的丝绢玫瑰,低开的胸口等待着未来的双乳。“爸爸”笑了,点着头说:“我们要了。都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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