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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第3页)

爸从泥浆里哗啦哗啦地蹚到小河边。他那做标记的树枝已经有四英寸淹在水里了。有许多男人站在雨里。爸喊道:“我们非筑堤坎不可了。我女儿快生孩子了。”那些人便在他身边围拢来。

“生孩子?”

“是呀。我们现在走不成了。”

一个高个子说:“又不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可以走。”

“当然喽,”爸说,“你们可以走。你们走吧,谁也不会挡着你们。反正只有八把铁锹。”他奔到河岸最低的地方,把铁锹插进烂泥里。那一锹泥土挖起来的时候,发出吮吸似的声音。他又把铁锹插下去,把烂泥堆在河岸低洼的地方。其余的人也排列在他身边,动手干起来。他们把泥土堆成了一条长堤,没有铁锹的人便折下柳枝,编成一些水篦子,插在堤岸上。这些人心头都鼓起了工作的热情、战斗的热情。一个人刚把铁锹放下,另一个人又拿起来了。他们把上装和帽子都脱掉了。他们的衬衫和裤子紧贴着身子,他们的鞋都变成了怪模怪样的泥块。乔德家住的大货车上传来了一阵尖厉的叫声。这些人停下来,不安地静听了一会儿,然后又拼命干起来。那小小的泥土筑成的堤越修越长,一直伸展到两端与公路的路坎相接了。他们终于疲乏了,铁锹动得慢起来。小河里的水也涨得慢一些了。它绕到最初堆起泥土的地方才冲上岸来。

爸得意地大笑了。“要不是我们筑了堤,水也许涨上来了!”他喊道。

小河慢慢地往那新修的堤坎上涨,冲击着柳条编的水篦子。“再加高些!”爸喊道,“我们得把它再筑高些!”

到了黄昏时分,工作还在继续进行。这时候那些人干脆就不知疲劳了。他们的脸都发呆,毫无表情。他们像机器一般,急剧地工作着。天黑了之后,女人们都把提灯放在车门口,还把一壶壶的咖啡放在顺手的地方。女人们一个个都跑到乔德家住的大货车旁边,挤进里面去。

产痛现在一阵紧似一阵了,每隔二十分钟就要发作一次。罗莎夏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了。在剧烈的阵痛之下,她号叫得很剧烈。邻近的妇女们望着她,在她身上轻轻地拍一阵,然后就回到各自的车上。

妈现在把火烧旺了,所有的锅子都盛满了水,搁在炉子上烧热。每隔一会儿,爸就要向车门里看一眼。“顺当吗?”他问道。

“!我想是顺当的。”妈叫他安心。

天色更暗的时候,便有人拿出手电筒来,照着做工。约翰伯伯拼命地干,把烂泥堆在堤坎上。

“你别干得太猛吧,”爸说,“这样要累坏的。”

“我没办法。我听了那叫声就受不了。这好像—这好像当初……”

“我知道,”爸说,“可是你别这么紧张吧。”

约翰伯伯哭丧着脸说:“我要跑掉了。天哪,我除了干活,就只好跑掉。”

爸从他这边转过头去。“看看那根做标记的树枝,水涨到多高了?”

那个拿手电筒的人把光照着那根树枝。雨在手电光里划出发白的线条。“还在涨。”

“现在涨得慢些了,”爸说,“河对岸会淹到老远去。”

“水反正还是在涨。”

妇女们又把咖啡壶盛满,摆到外面去。越到夜深,那些人的动作就越慢,他们提起沉重的脚时,简直像拉犁的马一般。堤上的泥堆得更多,柳条的水篦子也夹得更多了。雨还是不停地下着。手电筒照到每个人脸上的时候,一双双的眼睛都显得发呆,每人脸上的肌肉都一条条地鼓起来。

大货车上传来的号叫声持续了好久,最后终于沉寂了。

爸说:“孩子生下来了,妈会叫我的。”他继续沉闷地铲着泥。

溪流翻腾着,冲击着堤岸。后来从上游方面传来了哗啦一下的响声。手电筒的光照出了一棵倒下去的白杨。大家都停下来望着。那棵树的枝条沉到水里,随着激流转了个方向,同时河水冲刷着细小的树根,把它们冲了出来。那棵树慢慢地离开了河岸,又慢慢地随着流水往下走。疲乏的人们张大着嘴望着。那棵树慢慢地顺流而下。后来有一根树枝挂住了一个残株,停滞下来。树根很慢很慢地转过来,挂住了新筑的堤岸。后面的水往上涌。于是那棵树一动,便把那道堤拉破了。一股细流溜进来。爸向前一扑,用泥堵塞了那个决口。水又在那棵树后面往上涌。于是那道堤很快就被冲垮了,水淹到了脚脖子,淹到了膝盖。那些人一哄而散,都跑掉了。那股急流顺畅地冲进了那块平地,冲到那些大货车和汽车

底下。

约翰伯伯看见水冲进来了。在暗淡的夜色中,他看得见那种情景。他不由自主地被自己的体重拽下去了。他跪倒在地下,汹涌的流水围着他的胸部回旋。

爸看见他跪倒下去。“嘿!怎么啦?”他把他扶起来。“你病了吗?走吧,车身高着呢。”

约翰伯伯抖擞了精神。“不知怎么的,”他抱歉似的说,“两腿发软,简直支持不住了。”爸扶着他向那些大货车走去。

那道堤被冲垮的时候,奥尔转身跑了。他的脚吃力地移动着。他走到卡车跟前的时候,水已经淹到了他的小腿。他掀开盖在卡车头上的油布,跳上车去。他踩一踩马达。发动机转了几下,可是没有马达的响声。他让发动机停了一下。随后电池又转动那受潮的马达,转得越来越慢,但始终没有突突的响声。一遍又一遍,越转越慢了。奥尔把火花塞间隙调大一些。他伸手到车座底下摸到了摇把,跳出车来。水涨到踏脚板以上了。他跑到车子前头。插摇把的洞口已经淹在水里了。他慌张地插上摇把,转了几下,每转一下,他那捏住摇把的手就在慢慢流着的水里溅起水花。他终于泄气了。马达浸满了水,电瓶也漏电了。在稍高一些的地方,有两部汽车在开动,车灯也拧亮了。那两部汽车在泥浆里挣扎着前进,轮子却陷入了烂泥,到后来那两个开车的人终于只得刹住了车,一声不响地坐着,望着车灯的光。雨在车灯的光里划出了许多白线。奥尔慢慢地绕过卡车,走上车去,关掉了发动机。

爸走到踏板跟前的时候,看见下面那一头浮在水面。他把它踩下水去,使它陷在泥里。“你能不能走上去,约翰?”他问道。

“我不要紧。往上走吧。”

爸小心地爬上踏板,从那狭窄的门缝里挤进车去。两盏灯都拨小了亮光。妈坐在床垫上罗莎夏的身边,用一块纸板扇着她那沉静的脸。温赖特太太塞了一些干柴枝到炉子里,一股带湿气的烟从火炉盖周围钻出来,使车子里充满了烧绸布似的气味。爸进来的时候,妈抬头向他看了一眼,随即又垂下了视线。

“她—怎么样?”爸问道。

妈没有再抬头来看他。“很好,我想是。她睡着了。”

空气中有一股产房里的气味,又臭又闷。约翰伯伯爬了进来,靠着车子边上挺直身子站着。温赖特太太放下了工作,来到爸跟前。她拉着他的胳膊肘,向车子的角落里走去。她拿起一盏提灯,照在角落里的一只苹果箱上。一张报纸上躺着一具发青的蜷缩的小尸体。

“一点儿气也没有了,”温赖特太太小声说,“生下来就是死的。”

约翰伯伯转过身来,有气无力地拖着脚步走到车上阴暗的那一头。现在车顶上的雨声小下来了,他们听得见约翰伯伯从黑暗中发出的一阵疲乏的鼻伤风的声音。

爸抬起头来看看温赖特太太。他从她手里接过提灯来,把它放在卡车的底板上。露西和温菲尔德在他们自己的床垫上睡着了,他们用胳膊盖着眼睛,挡住了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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