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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现在呢?”
“现在?”
O并不看着Z,把目光躲开他。
“现在也不允诺,我讨厌那些下贱的海誓山盟。我爱你这跟允诺无关。爱情不是允诺。那是崇拜,和……和……”
“和什么?”
天色昏暗下来。不知从哪儿飞起一群鸽子,雪白,甚至闪亮,时远时近盲目地盘旋,一圈又一圈,飞得很快,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虚幻得如同一群影子,似乎并不与空气摩擦。画家望着它们,苦心积虑地在寻找一个恰当的词。
很久,他说:“也许,那就跟我要画什么一样。”
他说:“画什么,那是因为我崇拜它。我要把它画出来那是因为……因为我要找到它,让它从一片模糊中跳出来,从虚幻中凝聚成真,让它看着我就像……就像我曾经看着它,让它向我走来就像我一直都在寻找它。就是这么回事。我就是这样。画画,还有爱情,在我看就是这样。艺术和爱情在我看是一回事。
他说:“艺术,可不是变着戏法儿去取媚那些评论家、收藏家,什么教授、专家、学者,又是什么主席呀顾问啦,还有洋人,跟土特产收购商似的那些家伙……一群附庸风雅的笨蛋。他们怎么会知道什么是艺术!艺术可不是像他们想得那么下贱,寒酸地向他们求一个小钱儿,要不,哄得他们高兴他们就赏赐你一点地光荣或者叫作名气,那些流氓!你肯定弄不清那些流氓都是怎么发的财,或者写了点儿什么滥文章就成了专家,那些臭理论狗都懒得去闻。因为……因为他们压根儿就不懂得什么是高贵。”
他说:“那群流氓,为了评级半夜去敲领导家的门,为了得奖去给评委的老丈母娘拜寿,为了出名请记者吃饭,把自己的画标上高价自己再悄悄地买回来……你能指望他们知道什么是高贵吗?”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艺术是高贵的,是这世界上最高贵的东西。什么是艺术?高贵就是艺术,那是唯一不朽的事情,是贝多芬说的,‘爵爷有的是,可贝多芬只有一个’。什么王族贵胄,都是一时的飞扬,过眼烟云,那不是高贵。我说的是精神的高贵。那不是谁都能懂的,就像珠穆朗玛峰并不是谁都能去登的。就比如珠穆朗玛峰,它寒冷、孤独、空气稀薄人迹罕至,不管历史怎么沉浮变换,人间怎么吵嚷得鸡零狗碎,它都还是那么高贵地矗立着,不为所动,低头看着和听着这个可笑的人间。人们有时会忘记它,庸人也许永远都不能发现它,但是,任什么君王权贵都得仰望它,任什么污泥浊水都休想抵毁它、埋没它,它一片洁白,只有天色是它的衬照,只有阳光和风能挨近它,阳光和风使它更加灿烂、威严。它低头看着你,谁让你混在这个庸俗的人群里了呢?你只好向它那儿走吧。你就向它那儿爬吧,或者是它征服你或者是你征服它,那都是高贵的……去征服它,不管会怎样,用你高贵的精神去征服他们,不管会怎样你都是一个高贵的征服者……”
画家目光痴滞,沉在他自己的梦境里。
好一会儿他才似醒来:“你刚才问我什么来?”
“没有,我什么也没问。”
“刚才,刚才我们是说起了什么?”
“爱情。”
“对了,爱情。爱情也是这样,得是崇拜,崇拜和……和
“征服。”O说,声音显得过于平板。
“怎么,你累了吗?”
“呵不……”
幸好天黑了,Z看不清O的表情。
“你是不是有点儿冷?”
“也许是吧……咱们该回去了。”
他们一起往回走。河水的波光也暗下去,只有汩汩不断的声响听得清楚。
“对,征服。”画家继续说着。“不过,不过那不是靠权势和武力……而是靠你内在的力量,用你高贵的精神去……去征服……嘿,你听没听过鲍罗丁的那首曲子?那部关于伊格尔王远征的歌剧?”
“哪国的?”
“别管哪国的。这不像你问的,你不像个不懂艺术的人。也别管是什么时代的,这不重要。”
“歌剧?”
“对,你只要记住,那是一个王者远征的故事。”
“哪个人,”Z说,“那个伊格尔王,他战败被俘。敌人说可以放了他,条件是他得答应不再与他们为敌。但是这不能答应,伊格尔王拒绝了这屈辱的条件。”
“他的神情,你懂吗,”Z说,“或者是他的姿态,震撼了敌人。你懂吗?那并不是简单的宁死不屈,并不是你在电影里看到的那种歇斯底里似的狂喊,或者毫无尊严地叫骂,或者强摆出一副僵硬的姿势,用冷笑为自己壮胆。不,绝对不是那样。在我想来,那个王者他只是说:‘不,这不行。’就像对他的部下说话一样,就像告诉他的随从说‘不,这件事不能办’一样。因为他生来就是这样,他生来就不懂除了高贵还能怎样的人,他不幸被俘,但这并不说明有谁能够侮辱他,他根本就不知道战败者应该有什么特别的语言,他生就一副王者的习惯。他唯一遗憾的是,因为征战的疲劳,嗓音已不如往日浑厚圆朗,他可能会抱歉地整理一下自己的衣冠。至于敌人的条件嘛?那就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提出的要求,对他说‘不,不行’就够了,就算看得起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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