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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妹妹,比我年轻(这是废话啦),聪慧机警。她在北大读完计算机专业,到一家工厂当工程师。多年来,她一直是我的作品的忠实读者,经常提出一些很尖锐、很中肯的意见,使我受益匪浅。
原以为我俩一文一理,是两股道上跑的车,绝无聚头的日子。不想随着国门打开,洋货涌入,国产计算机的局势日见危急,妹妹所在的工厂濒临倒闭,最后竟到了只发微薄的生活费的境地。
一日,老母对我说,看你写些小文章,经常有淡绿色的汇款单寄来,虽说仨瓜俩枣的,管不了什么大事,终是可以让你贴补些家用,给孩子买只烧鸡的时候,手不至于哆嗦得太甚。你既有了这个本事,何不教你亲妹妹两招。她反正也闲得无事,试着写写,万一高中了,岂不也宽裕些?
母亲这样一说,倒让我很不好意思起来,好像长久以来自己私藏了一件祖传的宝贝,只顾独享,怠慢了一奶同胞的妹妹。
我支吾着说,世界级的大文豪海明威先生说过,写作这种才能,是几百万人当中才能摊上一份的,不是谁想写都能写的。
老母撇撇嘴说,她与你同父同母,我就不信只有你能写,她就写不得!
话说到这份儿上,我只有对妹妹说,你写一篇,拿来给我看看。
妹妹很为难地说,写什么呢?我又不像你,到过人迹罕至的西藏。我是生在北京,长在北京,最远的旅行就是到了北大的未名湖畔。这样简单的人生经历,写出的文章,只怕小孩子都不会看的。
我说,先不要想那么多吧。你就从你最熟悉最喜欢的事情写起,不要有任何顾虑和框框。写的时候也不要回头看,写作就像走夜路,一回头就会看到鬼影,失了写下去的勇气。你只管一门心思地写,一切等你写出来再说。
妹妹听完我的话,就回她自己的家去了。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无声无息。当我几乎把这件事忘记的时候,她很腼腆地交给我几张纸,说是小说稿写完了,请我指正。
我拿着那几张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好像是在研究这纸是什么材料制成的。我知道妹妹很紧张地注视着我,等待着我的裁决。我故意把这段时间拉得很长——不是要折磨她,是在反复推敲自己的结论是否公正。
我慢吞吞地说,你的文章,我看完了。我在这里看到了许多不成熟和粗疏的地方,但是,我要坦率地说,你的文字里面蕴含着一种才能……
妹妹吃惊地说,你不是骗我吧?不是故意在鼓励我吧?这是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写一点东西吗?
我说,我有什么必要骗你呢?写作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说真的,我真不愿你加入这个行列,它比你做电脑工程师的成功概率要低得多。但是,如果你喜欢,可以一试,李白说过,天生我材必有用。如果你爱好用笔来传达你对人世间的感慨,就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好了。
妹妹的脸红起来,说,姐姐,我愿一试。
我说,那好吧,回去再写十篇来。
用了大约一年时间,妹妹的十篇文章才写好。我一次都没有催过她。我固执地认为,一个人如果真正热爱一个行当,不用人催,他也会努力的。若是不热爱,催也无用。
当我看到厚厚一沓用计算机打得眉清目秀的稿子时,知道妹妹下了大功夫。读稿的时候,我紧张地控制着表情肌,什么神态也不显露出来。看过之后,把稿子随手递还。
怎么样呢?她焦灼地问。
我淡淡地说,还好,起码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有几篇甚至可以说是很不错的了。
妹妹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说,这下我就放心了。把稿件又塞给我。
想干什么?我陡然变色。
妹妹说,我写好了,属于我的事就干完了,剩下的活儿就是你的了。你在文学界有那么多的朋友,帮我转一下稿子,该是轻而易举的啊。
我说,是啊是啊,举手之劳。但是,我不能给你做这件事。
在旁侧耳细听的老母搭了腔,你平常不是经常给素不相识的文学青年转稿子吗,怎么到了自己的亲妹妹头上反倒这样推三阻四?
我把手压在妹妹的文稿之上,对她说,转稿子是很容易的事情,只是我想让你经历一个文学青年应该走的全部磨炼过程。正是因为你不仅仅是为了发一篇稿子,你是为了热爱,把写作当作终生喜爱的事业来看待的,所以我更不能帮你这个忙。为你转了稿,其实是害了你。经了我的手,你的稿子发了,你就弄不清到底是自己已到了能发表的水平还是沾了姐姐的光。况且我能帮你发一篇,我不能帮你发所有的篇目。就算我有力量帮你发了所有的作品,那究竟是你的能力还是我的能力呢?一个有志气的人,应该一针一线、一砖一瓦都由自己独立完成。
妹妹沉思良久后说,姐姐,这么说,你是不愿帮我的忙了?
我说,妹妹,姐姐愿意帮你。只是如何帮法,要依我的主意。在这件事上,请你原谅,姐姐只肯出脑,不肯出手。我可以用嘴指出你的作品有何不足,但我不会伸出一根手指接触你的稿子。
老母在一旁说,是不是因你当初是单枪匹马走上文坛的,今天对自己的妹妹才这般冷面无情?
我说,妈妈,我至今感谢你和父亲在文化圈子里没有一个熟人,感谢我写第一篇作品时的举目无亲。它激我努力,逼我向前。我不能因自己干了这一行,就剥夺了妹妹从零开始的努力过程。这对于一个作家是太重要的锻炼,犹如一个婴儿是吃母乳还是喝苞谷糊糊长大,体质绝不相同。
妹妹说,姐姐于我,要做西西里岛上出土的维纳斯,不肯伸出双臂。
我说,错。维纳斯的胳膊是别人给她折断的,欲补不能。我是王佐,自断一臂。
妹妹说,我懂了。
在其后又是将近一年的时光中,妹妹像没头苍蝇似的,为她的文稿寻找编辑部。我在一旁冷眼旁观,这中间我有无数次机会举荐她的稿子,但我时时同自己想要帮她一把的念头,做着不懈的斗争。我替毫不相干的青年转稿子,殷勤地向编辑询问他们稿子的下落,竭尽全力地为他们的作品说好话……但我信守诺言,没有一个字提及妹妹的作品。
妹妹在图书馆找到各种编辑部的地址,忐忑不安地寄出她的稿子,然后是夜不能寐的、漫长焦灼的等待……终于,她的十篇文稿全部投中,在各种刊物上发表了。
居然无一退稿!而且这都是我自己奋斗来的啊!妹妹喜极而泣,自信心空前地加强了。
老母对我说,想不到你这招儿居然很灵,只是为一服虎狼之药,药性凶猛了些。
我说,哪里是什么虎狼之药,不过是平常人的正常遭遇罢了。我们现在凡做一事,总是先想到认识什么人,试图依靠他人的力量。其实,这世上最值得信赖的人正是你自己。尤其是那种成功概率比较低的事,更要凭自己的双手去做,以积累经验。过程掺了水分,不如不做。
老母笑吟吟地说,现如今两个女儿的文字都可换回些柴米油盐酱醋茶钱,喜煞人也。
我拉着妹妹的手说,革命尚未成功,你我仍须努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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