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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在这儿又见到你了。”史若梅瞪眼说道:“你怎么私自闯进别人的园子来?”那少年道:“我在墙外听到你的声音,想起你刚才赏赐的那一锭银子,虽然我代你给了化子大爹,但总是受了你的,却还没有向你道谢,所以就进来了。咦,你怎么变了个姑娘了?”
史若梅纵使怎样缺乏江湖经验,到了此时,也可以看出此人决不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少年,当下说道:“刚才是我冒昧,得罪了你,我向你赔个不是。你识得我这套剑法么?”那少年笑道:“你赏了我的银子,反而向我赔不是,这我可不敢受了。哈哈,我只懂得庄稼,什么剑法刀法,可是不懂的。”史若梅道:“那你为何赞好?”那少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姑娘家舞剑的,我瞧着觉得好看,就不觉叫出来了。”
史若梅见那少年兀自装作痴呆,不禁心中有气,嗔道:“你偷进这儿,我不追究你,你也别管我的闲事了。”言下实有逐客之意。
那少年却毫不知趣,一跷一拐的反而走近了几步,说道:“咦,姑娘你说的话可把我弄糊涂了,我几时管了你闲事?”史若梅给他瞧见本来面目,拆穿了她女扮男装的秘密,心中大不高兴,但又不便明白说出所谓“闲事”就是指此而言,正在她想要发作而还未曾发作的时候,那少年又自言自语道:“其实爱管闲事,那也没有什么不好,刚才在那酒楼之上,要是没人多管闲事,我瞧呀,姑娘你也未必就打得赢那臭道士、贼和尚!”
史若梅心中一动,“难道是他暗中助我,我却毫不知情?”心念未已,忽听得聂隐娘一声娇斥,倏地拔剑出鞘,喝道:“你擅闯我的园子,无礼已极,吃我一剑!”声到人到,一招“玉女穿梭”,剑光如练,已是向那少年刺去。
这一下大出史若梅意外,要知聂隐娘一向比她稳重,想不到如今却是她先发了脾气,问也不问,就动起兵刃来了。而且她这一剑,绝非虚声恫吓,确实是凌厉之极,认真对付敌人的一招剑招。
史若梅对这少年虽然不大高兴,但怎么说也还不想把他置于死地,不禁便即叫道:“姐姐,姐姐,你——”话犹未了,聂隐娘已接连进了三招,史若梅也倏然停口不叫了,原来聂隐娘这凌厉之极的连环三剑,都已给那少年避开。史若梅看出这少年并无性命之忧,心想:“原来这厮果然是身怀绝技,来戏弄咱们的。”同时又想:“聂姐姐一向精明,她这样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史若梅决意袖手一旁,静观变化,只见聂隐娘一剑紧过一剑,那少年仍然装作一跷一拐不良于行的样子,但聂隐娘那暴风骤雨般的剑招,好几次看来就似要刺着他的身体了,却都给他在间不容发之际,巧妙地避了开去。
聂隐娘蓦地喝道:“你竟敢小视于我,还不亮剑么?”剑法倏然一变,一招“风飐落花”,连环七式,虚实相生,但见剑花朵朵,宛如黑夜繁星,点点洒落!正是“飞花逐蝶”中一招精妙之极的繁复剑式。史若梅自愧不如,睁大眼睛,看那少年如何应付。
那少年叫声:“哎哟,不妙!”突然一跤摔倒。史若梅方自一惊,陡然间只见那少年在地上打了两个盘旋,随即一个筋斗翻了出去,恰恰逃出了聂隐娘剑锋所及的距离之外。看似狼狈不堪,其实却是极为巧妙的“醉八仙”身法。史若梅本来有点讨厌这个少年,也不由得暗暗喝了个彩。
聂隐娘剑走轻灵,一招刺空,后招续发,那少年也似识得她这套剑法的厉害,知道空手接招,时间一久,定然吃亏,就在聂隐娘第二招连环七式堪堪刺到之际,那少年忽地说道:“我不会拿刀弄剑,只好拿根木头招架了。对不住,我可要损伤你这棵柳树了。”说话之间,已折下一支柳枝,“刷”的打出。
剑光缭绕之中,但见附在枝上的柳叶片片飞舞,眨眼之间变成了一段光秃秃的树枝,但奇怪的是竟然没给聂隐娘的利剑削断。
那少年柳枝一抖,虎虎风生,竟然使开长剑的招式,大开大阖,气象不凡,聂隐娘那一招连环七式,尚未使尽,便给他的一枝柳枝荡了开去。
史若梅看得暗暗称奇,那少年的功力显明在聂隐娘之上,这且不说,他用柳枝当作长剑使出的剑招也非常特别。史若梅看了几招,这才蓦地想了起来。原来就是数月前,她在金鸡岭英雄大会上,看过的铁摩勒与牟世杰比剑时,所用过的那套剑法。
这套剑法以雄浑见长,需要极深厚的内力方能尽量发挥。这少年的内力虽然深厚,但可以看得出来,比起铁摩勒却还是有所不及。铁摩勒当日使用这套剑法用的是玄铁重剑,这少年用的却是一支树枝,以柔弱的树枝来使雄浑的剑法,也是甚不适宜。因此,虽然聂隐娘的功力比不上他,但聂隐娘占了兵器的便宜,这套剑法,又是她的看家本领,比对方用柔枝强使的雄浑剑法,自是要得心应手多了。不多一会,大约只过了二十余招,那少年已显得有点招架不住,渐处下风。
史若梅大为高兴,“这回聂姐姐准要叫这厮吃点苦头了。”哪知心念未已,忽见那少年柳枝轻拂,似拒还迎,竟把聂隐娘的长剑黐出了外门!
史若梅这一惊比刚才更甚,原来少年这柳枝一拂,用的竟然也是“飞花逐蝶”这套剑法中的一招!
聂隐娘喝声:“好!”剑锋一绞,解开了柳枝的缠绕,倏地又是一招“蝶舞莺飞”,剑光飘瞥,似左似右,轻灵翔动,端的有如蝶舞花间,莺穿叶底,虚虚实实,难以捉摸。那少年也赞了个“好”字,柳枝轻轻一挥,还了一招“轻罗小扇”,柳枝轻拂,微步轻盈,飘逸潇洒,恰合“轻罗小扇扑流萤”的诗境,轻描淡写的就把聂隐娘那招“蝶舞莺飞”化解了。
妙慧神尼所创的这套“飞花逐蝶”剑法,不以气力见长,原是适合女子用的。每一招式都配合着美妙的身法,使将开来,就似舞蹈一般。这少年打扮得似一个粗鲁的农家子弟,却手执柳枝,使出了这套剑法,体态难免显得有点扭扭捏捏,本来甚是滑稽,但他使得美妙绝伦,片刻间就令史若梅看得目眩神摇,丝毫也不感到可笑了。
那人斗到酣处,只见落花片片,缤纷飞舞,俨如一幅美妙的画图。那少年改用了同样的剑法之后,已把颓势扭转过来,他的柳枝也正适合这套剑法,使到精妙之处,当真是柔如柳絮,翩若惊鸿,招招都藏着无穷变化。
史若梅看得如醉如痴,根本就忘记了计较胜负,心里只是想道:“原来师父的这套剑法有这许多精微的变化!”看了好一会子,这才蓦地想到:“奇怪!这小子又怎会懂得使用这套剑法的?看来他对这套剑法的造诣,竟似还在聂姐姐之上!”
忽见那少年柳枝一拂,搭着聂隐娘的剑脊,笑道:“不用再打了吧?”聂隐娘倏地将剑收回,说道:“可是方师兄吗?”那少年抛了柳枝,施了一礼,说道:“正是小弟,冒犯了两位师姐了。”
史若梅大为奇怪,心道:“师父怎会收一个男弟子的?这却是哪里钻出来的师兄?”聂隐娘已招手叫她过来,说道:“这位方师兄是咱们师父的侄儿,也是磨镜老人的关门弟子。”
史若梅对师父的俗家事情知道得不多,原来妙慧神尼本是姓方,她的弟弟早死,只遗下一个侄儿,名叫方辟符,妙慧神尼自是对他甚为怜惜,因此不但送他到磨镜老人门下学艺,而且又把她自己的武学,也倾囊传了给他。妙慧神尼与聂隐娘相处的时候较多,故而聂隐娘知道这件事情,史若梅却还未知道。
聂隐娘道:“师父可好?”方辟符道:“她老人家上月过了八十大寿,已决意闭关坐禅,从此不走江湖了。她有一封信托小弟带给你。”聂隐娘认得是师父的亲笔,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拆开来看,原来这封信就是给聂隐娘介绍她的侄儿的。信上说她的侄儿方辟符年轻识浅,新近学成出师,要到江湖历练,请聂隐娘代为照料,视他如弟云云。
聂隐娘把这封信与史若梅同看,笑道:“师父她老人家也太客气了,彼此都是一家人,还用得着特别关照吗?”史若梅见信上开列了方辟符的生辰八字,算起来比聂隐娘小几个月,比她则大一岁有多。史若梅暗暗好笑,心想:“师父也太啰嗦了,你只要说一个是师弟,一个是师姐那不就行了吗?何必把生辰八字都详详细细的开列出来,倒像是对亲家了。”
她哪里知道,妙慧神尼的确是有这个意思。方辟符是她的至亲侄儿,她当然希望他娶得一个好妻子,她的两个徒弟,史若梅自幼许了给段克邪,聂隐娘则还没有人家,这都是她知道的,聂隐娘比较老成练达,性情也更适合她的脾胃,因此她很想替她的侄儿撮合。不过,她也知道这种男女的终身大事,必须两方合意才成,若然她以师父的身份出来做媒,以聂隐娘的性情,只恐她心中不快,认为是师父拿面子压她。故此她信中并不明言,只托聂隐娘照料她的侄儿,用意就是让他们两人多有接近的机会,任其自然发展。
聂隐娘生性豁达,她心上又早已有了一个牟世杰,看了这封信虽然稍微感到师父的客气有点特别,却并未体会师父的这层意思,当下笑道:“方师弟,你的武功兼两家之长,我愧作师姐,日后还要请你多多指点呢。师父的话实在是应该颠倒过来说才对。”史若梅也笑道:“铁摩勒是你的大师兄,你还怕没人照料吗?”
方辟符面上微赤,说道:“铁师兄的金鸡岭已被官军攻破,我去找他实是不易,只好先来拜见两位师姐了。”原来他却是知道姑姑的心意的,他不先说明自己的身份,直到和聂隐娘比了一场才说,为的就是要试试聂隐娘的武艺是否配得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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