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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像N一样,相信自己今生今世不会再有爱情了,结婚嘛仅仅就是结婚,不过是因为并不打算永远不结婚罢了。可是婚后不久,Z走进了O的视野,这时她才知道,真正的爱情也可能发生两次。
但绝不会超过两次。O在那次毫无准备的远行中想,如果这次仍然不是,那,她就真的是再也不会爱了。当然她相信这一次是!像上一次一样,她可以为之等上十几年,或者更久。第一次是梦,第二次能不能成真呢?在那趟夜行列车里,和在那个北方陌生的小镇上,白天和黑夜,O想得痴迷,但又清醒地告诉自己:这是想入非非。你已经三十岁,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幼稚了——这可贺还是可悲?无论可贺还是可悲,事实是,爱情可以有第二次,十六岁或者二十八岁却不可能有第二次。她在那小镇上三天三夜,醒也如梦,梦也如醒,终于明白:第一次是梦,第二次大约仍然是梦;第一次梦已在真实中破碎,第二次梦如果不想破碎,唯一的办法是不要奢望它可以成真。据说历史上有过永远埋在心里的爱情,仅仅属于你一个人,至死不露。(我希望这能够给O以宽慰。但是,我唯不懂:至死不露的爱情是怎样为后人所知而万古流芳的。)
O从小城回来,一路上除去想到死,感到死的温存,听见死神在快乐地扑打翅膀之外,还为自己留下一线生机:她总还是可以到Z的画室去的,不表白,什么都不说,只去看,只要能看见他在那间充溢着油彩味的老屋里作画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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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写一写O的前夫,但是关于这个人,可以说我一无所知。我只听说,当O相信自己爱上了Z以后,虽然感到深深地负疚于他,但是再也没有去亲近过他,再没有真正与他同床。然后——我在前面已经写过了——O便跟他离了婚。
O的前夫从此消失,从人们的关注和记忆里,也就是从历史或存在之中,消失,不知去向,销声匿迹,乃至化为乌有。因此在写作之夜他被称为“O的前夫”,似乎仅仅是因为O,他曾经才得以存在。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朋友。因而在写作之夜他是一个没有什么朋友的人,或者在写作之夜,世上一个没有什么朋友的人就是他。
而所有O的朋友都相信,O离开他是必然之举。
“为什么?”
“他们俩完全不相配。真不明白O当初怎么会嫁给了他。”
“还有呢?”
没有了。关于这个人似乎再没有什么可说了。
“他的人品呢?”
“不不,他并不坏,他不是个坏人。”
“还有呢?”
又没有了。所有知道他的人事后想起他,意识里不约而同都现出一块空白。好像这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除了错误地与O结过婚之外,再无其他值得让人关注之处了。
但是现在,此时此刻,某些被忽略的心魂,必定也在这艰难的世界上漂泊。
当我们关注着O和Z的爱情,关注着F和N的离别,关注着L的梦想,关注着浮现于写作之夜的每一个人的命运之时。那个被称为“O的前夫”的人他在哪儿?在哪儿和在干什么?在我们的视野和听域中都没有他的时间里,他在怎样活着?这似乎是不重要的。
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是不重要的。任何历史中,总有一些人被关注,一些人被忽略。
其实是历史在模仿戏剧,而不是相反,不可能所有的人都登场,也不可能给每一个角色以同样多的发言权。一个被埋没的演员就像一个被忽略的“O的前夫”,在观众的目光里或在舞台的灯光中,化为乌有。观众的目光集中在主角身上,忽略配角,忽略幕后的更为丰富的梦想。人们坐进剧场里如同走进生活中,相信这样的关注和这样的忽略都是天经地义。
O将在其第二次婚后的生活中发现:画家念念不忘的只是,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里被忽略的男孩儿,绝不能再被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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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从那个陌生的小镇上回来,直到她与前夫离了婚,这段时间里她一次也没有去看过Z。虽然她频繁地想起画家,平均每隔十分钟眼前就要出现一次那间简陋的画室,看见画室中央那个超凡脱俗的背影,以及闻见无处不在的油彩的气味,但是她没有去。一次也没有去并不是出于理智,或许只是因为莫名的迷茫。这段时间差不多是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Z画了两幅油画,一幅是《母亲》,另一幅是《冬夜》。
三个月后,很可能就是拿到了离婚判决书的那天,O又像在那个四月的午后一样,心神恍惚,独自在街上无目的地走。只是到了现在,O才满心想的都是她的前夫,眼前总晃动着那个无辜的人“那个无辜的人,那个被你坑害的人……”O的脑子里不停地响着这样的声音。她唯有为他祈祷,希望他因祸得福终于能够找到一个好女人,一个贤妻良母,一心一意守护着他、爱他、给他温情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那样他就会忘记O(一个坏女人,不忠实又毫不负责任的女人)给他的伤害了。O当然知道她的前夫盼望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她不能给他,想到这一点O稍稍地松一口气。那样的日子会很快抚平或淹没他现在的痛苦。那么自己呢?随便吧,不管是什么命运在前面等着她那都是自傲自受,“性格即命运”真是天底下最简单也最伟大的发现。七月的骄阳蒸烤着城市,连河边的石凳都烫得没人去坐。O一路上不停地吃着冰棍。所有的店铺都似昏昏欲睡,唯卖冰棍的老太太们生意兴隆。光是渴,一点儿都不饿。几乎是一整天,O并没有很清楚地要到哪儿去的念头,但是太阳掉在杨树后面的时候,她发现那排杨树下面就是Z的画室。
盛夏的蝉族在茂密的树冠上疯狂地叫着:知了……知了……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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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一走进那间老屋,Z就从床上跳下来把她抱住了。眼睛甚至来不及适应屋里的昏暗,女教师就被两条有力的胳膊箍紧在画家怀里,脸颊贴在男性的、急速喘息着的胸脯上了。
O心里轰地一声,闭上眼睛,只觉得那一幕又凄惨又辉煌。
O闭着眼睛。不用看。单是那身体的颤抖、炽热、喘息以及气味,就让O唯有服从。尤其那气味,当O离他很近地看他作画时,就曾感到过它的难以抗拒。并不见得是多么值得赞美的气味,但在O,那是一个男人全部魅力的凝聚。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简单,这样地不由分说。仿佛一切序幕都是多余,或者序幕早已拉开几十年乃至千百年,命运早就安排好了,唯等待其发生,等你走到这儿,在茫茫渺渺的光阴中走进这一时刻。O不能动也不能说,只有喘息应答着喘息,任他狂吻,任他隔着单薄的衣裙把她吻遍。寂静中,粗重的喘息和纤柔的喘息渐渐合拍,男人的和女人的喘息声合成同一节奏……再就是墙外嘈杂的叫卖和盛夏里浩大的蝉鸣。
寂静和喘息中,O已开始回忆那一进门时的情景了:Z好像是躺在床上,好像是从未有过的颓唐无助的样子……那样子就像是个孤单迷茫的少年,在萧疏的季节里怅然不知所往……那时床上和靠床的墙上正有一缕斜阳,她推门进来时仿佛震动了那空寂的光芒,使它颤动得尤为凄艳,Z便从那里跳起来……他从那里跳起来就像个孩子,激动又急切,像个没有朋友的孩子听见母亲回来了,没有朋友也没有兄弟姐妹的孩子看见母亲回来时才会有那样的激动和急切……(都是“好像”,因为回忆一经开始,真实就已消散,幻化为更多的可能,衍变成O抑或我的印象。)然后是张开的双臂,像那片光芒一样地颤动,随即一团炽热的气息扑来瞬间就把她围紧了,粗野甚至强暴,不容分说,好像她必定是他的,前生前世就已注定她必不会拒绝,昏暗中只有他的眼睛一闪,那里面,决定早已大过请求,或者结论并不需要原因……不要说什么甚至也不要想,O,你来了就好了,呆在这个盼望你的男人怀里就是了,不要问也不要动,闭上眼睛让画家吻遍你,让他不停地吻遍你就对了……因为,那未必只是Z的欲望或者画家的诱惑,那可能正是命运的要求……
那一刻牢牢地录入女教师的记忆,未来的任何时候,她一闭眼就能看见画家向她奔来的样子,看见他的孤单,动人的蛮横,看见他的坚强甚或冷峻后面竟藏着那么令人心酸的软弱,看见那样一个卓傲不群的人竟如此急切地渴盼她、需要她
很久以来我都在想,征服了O的,到底是Z身上的什么?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女教师感到画家颤抖的身体在一点点儿滑下去,感到他的脸在寻找她的手,然后感到手上有了他的泪水。O睁开眼睛,看见Z跪在她跟前、脸埋进她手里。O不敢更多地看他,无措地抬起眼睛。
那缕斜阳已经非常淡薄,此刻移到那幅题为“母亲”的画上了。
画中的母亲穿着旗袍,还是三十年前的样子,优雅文静,乌发高高地挽成髻,白皙的脖颈纤柔且挺拔,身上或是头上有一点儿饰物的闪光。背景是南方的老屋:考究的木质墙裙,硬木书架上有一函函(可能是父亲留下的)古旧的线装书,银烛台上的蜡烛灭了,尚余一缕细细的残烟,料必是黎明时候,处处浮动着一层青光。母亲的脸色因而显得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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