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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说:“不不,也可能O和那个男人之间什么事都没有。所谓的越轨行为,那只是Z的猜疑,是他的愤怒所衍生出来的幻觉。”
那个男人是谁?F说: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O以前的恋人,另一种可能,是O的前夫。无论是谁,O与他并不见得有什么越轨行为。那不过是一次礼节性的会面。只不过酒桌上的气氛过于客气,拘谨,言谈举止都精心把握着分寸,仿佛这聚会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来确定一种距离,关系不宜太近也不好太远。远了吧,有失气度,显得卑琐、心胸狭窄、不近人情;近了呢,又像对别人(画家Z)不够尊重,没有规矩,或者居心叵测。所以这个人,他可能好几次想走却又没走,直到很晚。虽然是聚会,可在酒桌上他们就像是在市场上、大街上、陌生的人山人海中,彬彬有礼心存戒备……肯定,这让O与那个男人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往日的一切好像都已无足轻重,形同儿戏,似乎早该忘记,心血枯焦也是枉然,心血枯焦也终会轻得随风飘逝。酒喝得很久而且毫无生气,时间太晚了,末班车过了,那个男人只好在那儿住下。但在夜里,往日会浮上心头,沉沉的往事会在夜深人静时统统跑出来,喧嚣不息也挥之不去。O睡不着,那个男人也睡不着,他们都有些话想单独说说,酒桌上的气氛是不宜说那些话的,但是往事总应该有一个庄重的结尾,总该让痴痴旧情保留住一点儿重量。这可能也是那个男人几次想走而终于没走的一个重要原因。那个男人一会儿躺下,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走进厅廊、走上阳台,一会儿又回到屋里……O听见了,知道有些话是到了该说一说的时候了,就走去敲那男人的门。他们把门关上没有别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单独谈谈,不要打扰画家。但Z生了疑心。Z醒了,见O不在身边,他出去看一看,听见O和那个男人在一起,门关着,说话的声音很小,这情景确实也太容易让人生疑了。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声音这么低?说了多久了?为什么刚才不说,现在两个人把门关起来说?确实,这情景谁见了也可能要多想一点儿什么的。尤其是Z,深入他心底的戒备就是不能再蒙屈辱,不能再受侵犯,不能被人俯视,别忘了他是要让人仰望的呀。这情景他不堪忍受,让他的联想疯狂地膨胀。之后的事,所谓那个死亡序幕,所谓O与那个男人的越轨行为……其实都是Z的幻觉,戒备和忌恨所生的幻景……
但O不愿解释,她厌恶解释,解释是肮脏的,辩白是不洁的,这样猜疑已经是不堪忍受的了还要再说什么吗?而且她知道无论是Z,还是那个男人——不管是她以前的恋人还是她的前夫,他们听不懂她。
O不解释,这在无论三个男人中的哪一个看来都等于默认。我想,如果是她的前恋人,她的前恋人一定会使劲解释,他为O的不解释而气愤,然后他一走了之。正像N所说的那样,他不能为这样的事影响了他的前程,他的形象已经受了损害,他知道碰上了两个不明事理的人了,再说什么也没用,不如一走了之。如果是她的前夫呢,她的前夫就可能是仓惶而逃,因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但也许,这正是他的报复吧,呵——但愿不是这样,但愿不要是这样吧。Z呢?画家当然是气疯了,再难保持平素的高贵举止,这放在谁身上也是一样,更何况是他呢。Z一定是感到受了绝大的侮辱,于是暴怒,疯狂,不能自制……就在这一刻O看见了死的契机,她发现她很久以来就是在等这一天,这样的时刻,她可以了无牵挂地去死了。
O不解释可能还有一个原因:使她的死与Z无干,使世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她有罪,是她的不贞,一切都是因为她,她死有余辜,那样很快Z就可以找到充足的理由摆脱开这件事了。她之所以等待一个有别人在场的时机才去享用那条鱼,也是为了不给Z带来麻烦。而在她,一切蜚短流长都无所谓了,她早就想死了。唯一让她担心的是Z,是Z能不能从中摆脱,这就是为什么她最后说“你不要,你千万不要……”。她希望Z不要怎样呢?Z,你不要因为这件事而毁掉,死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Z你要好好地活下去……O也许想把一切都说个清楚:赴死之心为什么由来已久。但是晚了,来不及了,她的心魂已经走进另一种存在,来不及说清了,何况那是需要整整一生也许才能说得清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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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T又说:“很可能O心里还是爱Z的。又爱他,又受不了他,O只是觉得自己没有力气了。”
N也说:“是的,尤其是像O这样的女人,即便她会恨他,她也还是爱他。”
T和N都提醒我们注意O给Z的那句遗言:在这世界上我只爱你,要是我有力量再爱一回,我还是要选择你。
T说:O在给她的信中曾经说过,“我常常问自己,Z爱我吗?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爱我这个人?每一次我都得到同样的回答,每一次我都相信,他是爱我的,Z还是爱我的。”
N说:这是女人们典型的自欺,其实O只是每一次都相信她还是爱Z罢了。至于Z是不是爱她,O要是不怀疑,又何必这样问自己呢?尤其她问的是“他到底爱不爱我这个人”,这里面有着明显的潜台词。其实在第十九章里O已经感觉到了,Z爱的是那座美丽房子里的女孩儿,甚至不是那女孩儿本人,而是由那女孩儿所能联想的一切,正像他说的,是崇拜和征服。Z希望那座美丽房子里的人承认:是那个女孩儿爱上了他,是他们的女儿追求了他们所看不起的那个“野孩子”。O呢,有时甚至觉得自己真的就是那个女孩儿。
N说得不错,在我的印象里O好像一直对Z有着负罪感,好像Z不幸的童年都是因为O优越的童年造成的,Z的寒冷的那个冬夜,正是由于与此同时O的那个温暖的周末所致。O觉得那颗被冻僵的心就是由于她,由于那座美丽的房子(仿佛O真的就是那个女孩儿),是那个女孩儿的家人,是包括她在内的人们把一颗清洁的孩子的心弄伤的……是的,在赤裸的夜晚,最难设防的时刻,Z不是终于问过O了吗:“你曾经住在哪儿?”在他要她的时候,昏眩的幻觉中,他的欲望也是在进入那座美丽的房子而不仅仅是在进入O。有一次O似醒似梦地回答他:“是的是的,我就是住在那儿,就住在那座美丽的房子里,住在那个冬天的夜晚。”Z泪流满面,唯一一次忘记了他的尊严和征服,抽咽着说:“你们不要再把他轰走,别再让他一个人走进那个又黑又冷的夜里去好吗?那天你们把他轰走了你们说他是野孩子,现在你去告诉他们我是什么人,去呀去呀去告诉他们你爱我!”那一次O真是多么爱他呀,觉得Z那颗心很久很久以前就是被她所伤,现在她要抚平那心上的伤疤,补偿他,加倍地偿还他,O甚至有了受虐的快感……但是这样的坦诚只此一次,Z不习惯这样,太多的信任让他发慌,害怕有谁会把他的秘密贴到墙上去,他要把屈辱和雪耻都重新埋藏起来,埋得深深的,让那些屈辱在黑暗的地方发酵,酿制他所需要的雪耻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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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J说:“不不,我要为我哥说句公道话,他并不是像别人想象的那样,只爱他自己。”
HJ说:他很小的时候,Z就给他听Z的父亲留下的那些唱片,听那个伊格尔王远征的故事。Z说:“你听,这就是我父亲的声音,是他走在无人之地时的脚步声。”HJ问:“那是哪儿?”Z说:“北方的流放地。”HJ永远记得Z那时的目光,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眼睛里的颜色和那落雪的天空是一样的。Z说:“他肯定要回来的,因为这儿有咱妈。我要是他,我死也要回来的。”
HJ说:“他恨我爸,不光是因为我爸是他的继父,而是因为我爸对我妈和我姐都太坏了。他恨我爸恨得毫无余地,本来他是最想出国的,但是他不去,因为那是我爸的关系,凡我爸爸的东西他碰也不碰。”
HJ说:Z有一次对他说:“我再长大一点儿,我就要把你爸赶出去!”HJ问:“为什么?”z拍拍他的肩膀说:“等你再长大一点儿你就会明白。”
HJ说:“他爱我妈。但是他讨厌那些张张扬扬地赞美着‘贫贱者’的画家。他说:‘他们真的是在赞美贫贱者吗?他们是借贫贱者来赞美他们自己!他们把贫贱者画得那么饱经磨难又贫贱不屈,好像贫贱者只是比别人多了一点儿皱纹和皮肉上的伤痕,他们倒是自己去做做那样的人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呀,不,他们不会去做的!他们不去做可他们又要摆出一副神圣的样子来歌颂贫贱者。’他说:‘这个世界上只有梵高和罗丹有资格去描画贫贱者。梵高本人就是被侮辱被损害的,罗丹他真正理解了贫贱者,你看他的《老娼妇》,那是歌颂吗?不,那才是爱呀!’”
HJ说:Z也是爱M的,不是姐弟之爱,其实Z是可以娶M的,他们没有血缘关系,青梅竹马,一直非常要好……是呀,屈辱和雪耻,是雪耻这两个字把Z的心咬伤了,就像Z总在画的那根羽毛一样。HJ说:那是一只被猎人打伤的大鸟掉落的羽毛,那自由的鸟曾经纯洁地飞着,想要飞向南方,飞向温暖,但是随着一声枪响那洁白的羽毛便失去了温度,飘落进阴晦和寒冷,但是它不能屈服,丝丝缕缕都在奋力挣扎……
N说:肯定,O非常希望Z能像那唯一的一次那样,把那个冬天的晚上向她诉说,把他受伤的心向她敞开,那样的话O相信——女人总是这样天真——她就能医治好他的创伤,使那雪耻的欲望慢慢消散,Z的火焰就会热起来,冰凌就会在他心里融化。’N和T都说:所以,O说她仍然爱Z,那是真的。但是她觉得她已经没有这个力量了,如果她有,她还会爱他,把他温暖过来。
至于死之序幕,N和T同意这样的猜想:O赴死之心久已有之,但那件事是偶然的,无论发生了什么没有,死机不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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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说:“不不不,如果她仍然爱着,她是不会去死的。毫无疑问O已经不爱那个画家了,但她是不敢承认。因为她全部的生活内容差不多就是爱情,这爱情几乎成了她的一切,否定这爱情就等于否定了她自己的生命和历史,否定这爱情她就再也找不到精神依赖了。这种失落,或者绝望,是人最难以承受的……”
WR说:很少有人能具备这样的勇气:不仅敢于追求,而且敢于放弃,敢于否定以往的迷途,即便那是你曾经全身心投入的——无论是爱情,还是事业,还是理想或者主义——如果你发现它错了,你也敢于背叛它。这其实并不容易,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容易。敢于杀死自己肉体的人并不少,但是很少有人能够杀死自己的心魂迷途,关键是杀死了旧的又没有新的,那时他(她)们就要欺骗自己了,就要像抓住救命草一样抓住原有的东西,自欺欺人地说仍然爱那东西,仍然坚信那东西。WR说:这是最可怕的怯懦,是生命力的萎缩,是自新能力的丧失。O就是这样,她也许看不见,但更可能是不愿意看见——她实际已经不爱那个画家了。虽然她说她仍然爱他,但那是不可信的。她并不是有意欺骗谁,而是她自己也受着自己的欺骗,她不明白自己的真象。
WR说:“O,她不敢承认旧的已经消逝,正如她不敢承认新的正已经到来。那序幕,无论发生了没有,无论发生了什么和到了什么程度,她的死都说明她不能摆脱旧的束缚,和无力迎接新的生活。”
WR说:“我相信那个序幕是真的,并非偶然,那是人需要爱情和希望未来的本性注定的。不管在那个序幕里发生了什么,其实都是一样,都是证明旧的已经完结,新的正在召唤。O是处在这种‘忠于’和‘开创’之间,这是最艰难最痛苦的境地,她找不到出路于是心被撕成两半,她不敢面对必须的选择。无力选择爱的人必定选择死。这才是她赴死之心真正的由来。”
WR说:“最可耻、可恨、可卑的是那个第三者。他如果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就是个十足的傻瓜,他要是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他就应该大胆地干,别怕被世人唾骂,否则他就十足是个坏蛋。是他的逃跑,最终把O送上了死路。与他相比,至少在这一点上,那个画家当初做的要漂亮得多,这正是O爱Z的原因之一,或许也是O‘仍然爱Z’的原因之一,也正是O轻蔑那个逃跑的家伙的原因。”
对WR的话,女导演N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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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疾人C倒是同意WR的某些看法,他说:“是的,爱着的人是不会自杀的,包括只爱自己的人。”
残疾人C又说:“F医生在古园里的那些想法不容忽视,真的,我想F医生说对了,对爱和对生命意义的彻底绝望,那才是O根本的死因。”
C说:那样的绝望,绝不会是因为一次具体的失恋。有些人,会因为一次具体的失恋去死,但O不会,她以往的经历可以证明她不会那样。能让O去死的,一定是对爱的形而上的绝望。如果爱的逻辑也不能战胜Z的理论,如果爱仍然是功利性的取舍,仍然是择优而取,仍然意味着某些心魂的被蔑视、被歧视、被抛弃,爱就在根本上陷入了绝望。
C说:不管O愿不愿意承认,她分明是看见了这种根本的绝望。因为,不愿意承认的东西往往是确凿存在的,理智不愿意看见的东西,本性早已清晰地看见了,意识受着欺骗,但潜意识不受束缚。实际上,O,她的潜意识一直在寻找着死的契机,或者是在等待赴死的勇气。理智不断告诉她“应该怎样和不应该怎样”,这让她犹豫不绝;但本性却一直在对她说“真实是什么”,因而本性执著地要宣布这真实:她已经不爱Z了,或者,爱也是枉然,爱本身也是毫无意义。这样的宣布不管是对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需要一种语言或仪式。这语言和仪式能是什么呢?性!爱的告白要靠它,不爱的告白还是要靠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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