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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C,他有你一样的渴望,但他害怕,不敢说出像你一样的声音。
L的长诗无以为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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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体浴场是一个戏剧。
戏剧,可以要舞台,也可以不要。戏剧是设法实现的梦想。戏剧,是实现梦想的设法。设法,于是戏剧诞生。设法,就是戏剧。设法之所在,就是舞台,因此戏剧又必是在舞台上。
譬如在那浴场中,每一个人都是编剧、导演、演员和舞台监督。那儿上演《自由平安》。一个梦想已经设法在那儿实现。但这“自由平安”不能走出那个浴场舞台,不能走出戏剧规则,不能走进“设法”之外的现实,每个剧中人都懂得这一点。
浴场以外必须遵守现实规则。
进入浴场脱下衣服,进入现实穿上衣服,不可颠倒。戏剧和现实不能混淆。
戏剧的特征不是舞台,而是非现实。而非现实就是舞台,只能是舞台,不拘一格但那仍然是舞台。只要你意识到那不是现实你就逃不脱表演。
还说什么梦想的实现呢?
那不过是:把梦想乔装成现实。裸体,在这样的现实中变成了裸体之衣。(有个名叫罗兰·巴尔特的人最先看出了个中奥妙,发现了裸体之衣。)
人人都知道那远不是现实,人人都知道那是约定的表演,人人都看见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因而在那个浴场舞台上,你并没有真正地裸露,你的心魂已藏进了裸体之衣。(就像2的心魂已从其裸体上逃离。就像甲和乙,穿上了名为A和B的裸体之衣。)不可违背的戏剧规则把“自由平安”限制为一场演出,人们穿着裸体之衣在表演。
那就是说,自由平安远未到来。人们穿着裸体之衣模仿梦想,祈祷自由平安。那是梦想的叠加,是梦想着梦想的实现,以及,梦想着的梦想依旧不得实现。每一场演出都是这样。每一场演出都在试图消灭这虚伪的戏剧,逃脱这强制的舞台。
哪儿才能逃脱这舞台呢?
爱情。唯有在那儿。
那儿不要表演,因而不是舞台,那儿是梦想也是现实。那儿唯一的规则是爱情。爱情是不能强制的,爱情是自由。爱情是不要遮掩的,爱情是平安。那时,裸体脱去脱裸体之衣,作为心魂走向心魂的仪仗。
但是爱情,能够走出两个人去吗?能够走进我和你,也走进我和他吗?能够走出一个限定的时空,走进那个纷纭的世界去,走进所有赞美和祈祷着爱情的我、你、他吗?不能。
不能,爱情岂不仍像是一个约定的戏剧?我们不是表演,但我们还是在围定的舞台上。我们是现实,但我们必须与他人保持距离和隔断。我们是梦想,但我们的梦想被现实限制在现实中。我们是亲近、是团聚,但我们仍然是孤独、是疏离……那么爱情是什么?爱情,到底是什么?
178
在长诗未完成的部分里,L作了一个恶梦:所有诗人爱恋着的女人,都要离开长诗已经完成的部分。
她们说:“为什么只是我们大家爱你一个?为什么不是很多男人都爱我们?为什么不是?为什么不能是我们去爱很多男人?”L在梦中痛苦地喊:“但是你们仍旧要爱我!你们仍旧爱我,是吗?”她们漫不经心地说:“好吧,我们也爱你。”L大声喊:“不,不是也爱,是最爱!你们最爱我,至少你们中的一个要最爱我!”她们冷笑着问:“最爱?可你,最爱我们之中的谁呢?”L无言以对,心焦如焚,手指在土地上抓出了血。她们嬉笑着走开:“行了行了,我们爱的都是我们最爱的,我们像爱他们一样地爱你就是了。”她们转身去了,走出长诗已经完成的部分,走进万头躜动的人间。L看着喧嚣涌动的滚滚人群,心神恍惚地问自己:“像爱他们一样地爱我,可哪一个是我呢?人山人海中的哪一个是我?我在哪儿?我与他们有什么区别?是呀,区别!否则我可怎么能感到哪一个是我呢?都是最爱?这真可笑。没有区别,怎么会有‘最’和‘不最’呢?”
我们从未在没有别人的时间里看见过自己。就像我们从未在没有距离的地方走过路。我知道诗人想要说什么:有区别才有自己,自己就是区别;有距离才有路,路就是距离。
L看着那片空空的土地,朝女人们走去的方向喊:“告诉我,我与他们的区别是什么?喂,你们告诉我!否则你们就是在欺骗我!”恍惚中,诗人仿佛看见,他久寻不见的恋人从人群中走来,若隐若现地向他走来,也是这样朝他喊着……
于是,在长诗未完成的部分里,诗人继续做着恶梦。他梦见他久寻不见的恋人已经爱上了别人。
那个人的脸,L在梦里一时看不清楚。L与他们相距不远,但中间隔着一片沼泽,L看见他久寻不见的恋人在与那个人狂热地亲吻。那个人,他是谁呢?L在梦里竟一时弄不清楚:那个人就是我自己呢,还是别人?L想:喔,那就是我吧?那就是我!他不是别人,他就是我!L隔着那片沼泽喊:“那是我吗?喂喂!他就是我吗?”
(第一次同恋人做爱时,L就是这样在心里问的:这是我吗?那时他甚至有点儿不相信这巨大的幸福已经真的降临,他一边吻遍她一边在心里问:这是我吗?她所爱的这个男人真的是我吗?处在如此令人羡慕的爱情中的一个男人,竟会是我吗?他不由得问出声音:“这真的是我吗?”她抱紧他,吻他,让他看镜子里的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说:“是,是你,是我们。你看,那个赤裸的女人就是我呀,她坐在那个赤裸的男人怀里,那个男人就是你,你就是这个样子,一副欲火中烧的样子……哦喜欢你这样,我爱你,你还不信吗?那一对肌肤相贴男女就是我们呀……”)
现在L还是这样问。L在梦里想起来了,他必须还要这样问:“那是我吗?那真的是我吗?”但是没有回答。隔着并不太远的距离诗人喊他的恋人,但是她听不见,仿佛L已不复存在。L的心一沉,疼极了。于是他明白了,那个人不是他。L在喊她,渴望她,而那个人在与她窃窃私语在得到她的爱,绝然不同的两种命运。因此那个人不是L,是别人。L喊:“那么我呢,我呢?难道你没看见我?难道你没看出那不是我吗?我在这儿呀!你没有想起我吗?你已经忘记我了?可我还在,我还在呀,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接下来,在长诗中断的地方,诗人一丝不差地又梦见了那个可怕的夏天:他最珍贵的那个小本子,被人撕开贴到了墙上……他挣脱出人群,低着头跟在临时革命委员会负责人的身后走,一路上翻着书包,指望仍然可以在那儿找到那些初恋的书信,那些牵魂动命的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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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的诗人,回到长诗已完成的部分,希望就在中断的地方把它结束,在L快乐的地方和诗人满意的地方,把它结束。但是,同他一起回来的女人们,却没有忘记带回了长诗未完成部分中的那些恶梦。
现实在梦想中流行,一如梦想在现实中传诵。
她们都对他说:“你到底最爱谁?”每一个他的情人,都对他说:“你可以爱别人,但是你要最爱我。”她们众口一词:“最爱我,或者离开我。否则,你应该已经懂了,我怎么能感到哪一个是我呢?”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在四壁围住的两个人的自由和平安里,每一个与他相爱的女人都对他这样说。诗人理解她们不同的声音所表达的同一个意思:“你只爱我一个,否则就没有自由和平安。我害怕你会把我的秘密告诉别人,我害怕,别人会把我的秘密贴在墙上。”
L向她们保证:不会这样,真的,不会这样的。L向她们每一个人发誓:在我们中间,不会再有那个可怕的夏天。
但是谁都知道,这保证是没有用的。你若抛弃我,你就会推翻誓言。保证和誓言恰恰说明危险无时不在。而且,就算这保证是可靠的,在你保证不泄露某种秘密的时候你还是自由的吗?你或者自由但不平安,或者平安但不自由,就像葵花林里的那个“叛徒”。
L在长诗中断的地方继续逗留很久,与不止一个乃至不止十个女人相爱。但是他曾对F医生说过,那是他过得最为紧张、小心、惶恐的一段时间。他同1在一起时要瞒着2和3,同3一起走在街上生怕碰上1和2,同2约会的时间到了只好找一个借口告别3和1,还有4和5和6和7……他要写信给她们说我最近很忙很忙,打电话给她们,说我现在要去开会实在是没时间了请千万原谅……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像是一个贼、一个小人、说谎者、阴谋家、流氓、骗子、猥亵的家伙、一个潜在的“叛徒”、惶惶不可终日的没头苍蝇。
有一年秋天,诗人L从路途上短暂地回来,在那座荒废的古园里对F医生说:“我从来就只有两个信条,爱和诚实。其实多么简单哪:爱,和诚实。可是怎么回事呢?我却走进了无尽无休的骗与瞒。”
秋雨之后,古园里处处飘漫着草木和泥土的芬芳,F医生正专心地追踪着草丛中一群迁徙的蚂蚁。
“嘿,”L说,“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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