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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青川轻笑着说:「陆青川恨他父亲。」
华阳望望亭中人,又回过头,看看陆老爷,一阵天旋地转。等回过神来,额角已布满了冷汗,简单一句话,几乎耗尽了华阳所有的力气:「青川怎么会……恨陆老爷?」陆青川断然答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因为他母亲的死。」华阳猛地发起抖,脸上再不见一丝血色,先前所有变故,都比不上这件来得致命。
之前入梦,不是没有见过陆老爷用鞭子揍那个人,不是没有见过青川捧着母亲的牌位,在陆府正大摆筵席的时候,一步一步走进来——他早就知道了,青川孤单一人,会过得不快活。
可从没想过,会这般不快活……
这妖怪轻描淡写几句话,像是一把锋利的薄刃,把皮ròu割开,真相至此终于大白。
这一场灭门之祸,自柳娘入门而始,她年轻美貌,颇受陆老爷喜爱,更与几位姨娘交好,私底下常说些正室的闲话,煽风点火,这才有了之后姨娘害人之事。
陆夫人一去,陆青川手捧灵位闯入筵席,痛斥其父薄情,随后又在饭菜中下毒,远走扬州,又被逃至此处的狐妖生生害死。这妖怪身受重伤,为了修养功体,假扮成陆青川,回到金陵,才有了与华阳的数日孽缘。
此时陆家老爷已经得知发妻亡故真相,心神恍惚、余毒未清之际,竟是从此疯癫起来,时不时的便在子夜时分,从c黄上挣坐起来,倒提佩剑去为妻寻仇,虽有陆夫人魂魄未泯,多次现形警示,四位姨娘仍是陆续死于陆老爷剑下。
「柳娘挑拨,妾室害人,当死;陆夫人虽是救人,亦是纵凶,当死;陆晏为妻复仇是真,了断人命也是真,家破人亡也不冤枉;至于陆青川,对父下毒,有悖人伦。」几枝烧枯的桃枝横在亭前,满树芳华都葬在火里。零落成尘,灰尘里又开出新的芳华。铜柱为枝干,焰苗为冠,点点火星如飞花。
这妖怪说着,静静地看了华阳一眼:「小道长,因果循环,从来报应不慡。」四周都是蒸腾的热气,华紫渊调息已毕,手一招,陆老爷握着的长剑便物归原主。他一手拎着华阳的后领,一手在花枝上一斩,把华阳解了下来。
陆青川微微眯着眼睛,似乎看不惯小道士一声不吭的样子,连唤了两声:「华阳,华阳?」他的声音轻得像一片叶子落在水心,「我一路逃到扬州,算出谁几月几日命中有死劫,就顺应天命,跟在身后。等人当真死了,才趁尸身未寒,借体化形。这一场荒唐闹剧里面,我不过演了个小小看客,两位道长世情练达,想必不会为难一个无辜之人。」华阳苦笑起来:「你说你是看客。」
陆青川负着手,眸光流转,轻声说:「我只是看客。」华阳突然嘶声吼了一句:「你也是看客,你也袖手旁观,也看着别人去死,为什么你好好的,陆夫人却魂飞魄散!」他脸上气得微微发红,「她就算纵凶,就算看着亲人作恶,下不了手,也不至于是这个下场——」陆青川低声笑起来:「是她自己要寻死。」
华紫渊轻嗤道:「果然是舌绽莲花,把自己撇了个干净,华阳。」小道士用胳膊胡乱擦了一把脸,然后挽起袖角,露出细细瘦瘦的一条胳膊。
陆青川瞥见他胳膊上纵横交错不知道有多少道疤,吃了一惊,跟着唤了一句:「华阳?」华紫渊伸出手指,在华阳手臂上轻轻一划,鲜血泊泊地涌了出来,绕着他的胳膊,在腕间汇成一股细流。
华阳疼得浑身一抖,脸色惨白,自己抓过长剑,在地上勾好轮廓,又在巽四方位绘了引路的北斗,手掐天师诀,胳膊举得高高的,把血都滴到阵心。
片刻之后,地上骤然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阵式,蝼蚁大小的符文间光华涌动,阵心现八品莲台,光芒大炽。
华阳几步跨入阵中,盘膝坐下,手上的血仍是淌个不停。
陆青川在此情况下,重见这困了他十年的血阵,心里忽冷忽热,又恼又恨,万般滋味,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
正恼怒烦闷间,骤然想起为华阳上药那天,这人无论如何不肯撩高袖管,说怕吓着他,心中猛地一窒,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样密密麻麻的疤痕,新旧交错。先前只恨这人的血,恨他害自己身陷囹圄,恨他榆木脑袋,恨他口口声声陆青川。现在看来,八字纯阳,一身纯阳之血,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想到这里,他声音不禁放轻了几分;「华阳,你功体未愈,凑什么热闹。去,把你的手裹一裹。」等了片刻,却只闻风声呼啸,再等片刻,仍无人回应,心中无由来一阵心寒。
这人明知道他无罪,只因为他是妖,态度就南辕北辙。
是妖,又如何?
因他受过那般极刑,还不是一样未曾报复。
这样一想,满腔恨意竟是压抑不住,对这人的在意和恨,绵绵密密地交织在一起,相伴相生,一时竟是拆分不开。越是恨,越是在意,越是在意,越是恨。原本能快意恩仇,逍遥天地之间,若不是这人——陆青川咬着牙关,嘴角慢慢溢出一丝冷笑:「你以为,同样的血阵,我还会被你困住第二回?」话音刚落,已咬破指尖,挤出数滴殷红的鲜血。几滴血珠子在半空凝聚不散,盘旋了一阵,突然化作离弦之箭,把每根合抱粗细的铜柱都炸出偌大一个缺口。
陆青川双手负在身后,大步向亭外走去,六根铜柱在他身后轰然折断。华阳一直疲惫地垂着眼睑,直到这个时候才微微睁开眼睛,漆黑温润的眼珠里倒映着陆青川的影子,手上的法诀一换,已变作了伏魔印。
陆青川忽然晃了一下,他低头看去,发现两只脚顷刻之间陷进土里,还在越陷越深,不由嗤笑起来:「怎么还是老样子。」他说着,双腿发力,朝外缓缓一转,土里传来轻微的爆裂声。
可还未等到桎梏变松,原本被火烤得干裂的地面,突然软得像是池中春波,人登时又往下陷了几分。
华紫渊在一旁冷笑道:「该是我说,你怎么还是老样子。」陆青川猛地沉了脸色,妖气催动之下,方圆数尺的地皮簌簌颤个不停。
华阳在阵里摇摇晃晃,一旦发现伤口止了血,就自己把结好的血痂抠烂。鲜血滴在阵心,青光断断续续地闪过,血阵一次次变得坚不可摧。
陆青川视线扫过华阳,见他已经摇摇欲坠,眼中神色变了几变,低声质问道:「你明知道血案与我无关,还想杀我,就是因为……我是妖?」他说出这句话,便觉得恨意越发汹涌而出,不是不想真正杀了这个人,一举破除阵眼,但看那人面色如纸,只剩一口气吊在那里,又觉得浑身冰冷,一番怒气尽数化为不甘。
「是不是……因为我是妖,便该当伏诛?」
装成凡人的时候,这人对自己那般忍让,稍一对视,便红了脸一害得自己也有些……现在却想统统收回?
陆青川猛地闭上眼睛,似是主意已定:「华阳,你要是累了,就闭上眼睛。」华阳又晃了两下,似乎真有些熬不住了。空气中一阵阵催人入睡的暖香不知从何处飘了过来,多吸入几口,眼皮就跟着越垂越低。
就在他双眼闭拢的那一刻,陆青川一直端凝俊逸的脸突然变了模样,血淋淋一张面庞,龇着森白的利齿,身后更长出一条血ròu模糊的ròu藤,细看才发现那是一条剥了皮的狐尾。
守阵的华紫渊不敢怠慢,袖袍一翻,五张弑火大神符同时打出。
只听几声震耳欲聋的爆裂之声,浓烟腾起,那狐妖仍站在原地,嘴里哧哧喘着粗气,竟是毫发未伤。
华紫渊一腔真气直贯剑尖,力蕴万钧,朝这妖怪脖后奋力一斩。这妖怪猛地抬起头,森然笑了一下。几乎是同时,他身后庞硕无匹的狐尾一卷,把华紫渊团团裹住,往湖边山石上狠狠一甩,又裹紧了,往焦土余烟上再一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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