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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身就要走,又被李意阑叫住了:“师爷不急,先将涉案的卷宗都搬到这里来吧。”
师爷看他挂念案情,好像真是没生被怠慢的闷气,连忙脚打后脑勺地跑了。
那厢谢郡守并不知道一早就有人在骂他,进入牢房后看见知辛贴着墙壁在打坐,正合他意已经醒了。他整了整官服,叫狱卒打开牢门,殷勤地将备好的洗脸水和斋饭亲自端了进去。
铁链叮当、素谷飘香,陆续惊醒了不少民众,大伙在“天老爷”和“可真香”的杂念里翻身爬起来,清净很快就无处容身了。
谢才压住大嗓门,语气斯文中难掩刻意,文绉绉地说:“大师,天光已大亮,屈身一宿想必已经饿了吧,下官备了些薄食,大师洁面净手以后,可以将就用些。”
从噪声乍起到现在,知辛一直闭着双眼,此刻被人用言语从近处冲开,眸光清晰温正,显然并不是在打盹儿。
慈悲寺历来有早课,所以他卯时刚过就醒了,每天这个时辰僧侣们已然忙活起来,扫地的扫地、煮粥的煮粥,而他自己呢,会去舍利塔擦拭浮尘。
舍利塔有九丈九尺九寸高,建在寺中的舍得台上,从塔顶能纵观寺庙与众山,自然也能看见一些低处的人所看不见的东西。
寻常僧侣没有上塔的资格,因此并不知道塔顶的佛家圣物舍利子早已遗失,有的只是一个被锁链和禁制层层守护的虚无谎言。
知辛每次想起这件事,心里都要念一句“罪过”,作为出家人,他经常要说那句“不打诳语”,可事实如何,只有天知地知,佛主和他自己知道了。
牢里没有暮鼓晨钟,很多人还在打呼噜,知辛轻轻地盘坐起来,将铺盖叠成豆腐块,蒲团一样垫在屁股下面开始诵心经。
他有心尊重别人的作息,郡守却没那份心,阵仗浓重地摆进来,搅乱了一堆人本来就不太清平的梦。
谢才毕恭毕敬,知辛掠过他在牢房里扫了一圈,触目可及的不是错愕就是艳羡,他见过很多类似的眼神,可至今仍然没法将它习惯成自然。
同样是在牢里,因同一件事而聚在此处,佛说众生平等,可众生从来都不平等,他所遭受的待遇就是证明之一。
知辛垂下眼帘,对谢才行了个合十礼:“多谢,有劳大人。”
语毕他松开手,从托盘上取了个盛粥饭用的精致白瓷碗,伸进铜盆里舀了一碗水,然后倒在另一只手上,弯下腰用那捧水简单地搓了搓脸,再用衣袖擦一擦,剩下的水故技重施,拿来漱了口。
星月菩提串成的念珠被他缠在腕间,背云上的丝绦浸到了水,笨重地在他脉搏下摇晃。
众目睽睽之下,百姓们兀自摸臀打屁、呵欠连天,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异样,只有谢才看得目瞪口呆。
想他平时上个马车都得让人搬马凳,缘由并不是车辕太高而他腿太短,只是因为在大街上抬腿撅屁股不太体面。
越是尊贵之人就越注意礼节,他虽然只是一介小小的地方官,但也谨记着繁文缛节,明白只有不在人前失礼,才不会被贵人们无端瞧不起。
然而大师却在他面前百无禁忌地往尿桶里吐漱口水。
这形象未免有点过于……市井,不符合世外高人的道骨仙风,谢才心里有点幻灭,对大师的敬仰之情不自觉打了折扣,不过即使如此,他也不敢指手画脚,只将脑门往地上栽,准备笑着来一招非礼勿视。
洗漱就是洗漱,知辛并没有看他,只是自顾自又尽可能地收拾着自己,对他们来说仪表整洁无垢,也是一种必备的约束和修行。
在昨日之前的小半个月,没有人给他送清水,他就问路过的狱卒讨碗茶水来做清洁,对方见他在一众哭天喊地的人群里安静有礼,这要求又微不足道,也就有一便有二地端给他了。
所以李意阑第一次见他时所感觉到的整洁,并不是什么天命所归,只是即使简陋,他也每天都有洗脸罢了。
清水带走了夜里携来的浊气,洗完脸的知辛神清气爽,心头有种无法言明的微弱喜悦,他自在地盘起腿,将底部沉着瓷碗的水盆往附近的人跟前推去,和气地说:“洗洗吧,别浪费了。”
地砖不平,铜盆刮蹭,里面的水荡起涟漪,却并没有撒出来,可见他的动作轻稳。
被水盆选中的人却被吓了一跳,这水是郡守大人像个小厮一样端进来的,他就是凭空多出九个胆,也扛不住这样的伺候。于是这人改坐为跪,瞬间磕了两个头,一个冲着谢才,一个给知辛,惶恐地瞎喊起来:“大人恕罪,小、小人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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