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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到自己沉重而又肮脏,就像一袋未洗的脏衣物。同时,她又感到身体瘪瘪的、空空的。她犹如一张白纸,上面隐约可见一个无色的署名印迹,那不是她的。这种印迹一个侦探能看出来,但她自己却无所谓。她也不会费心去看。
她没有放弃希望,只是把它藏在心底,不必天天表现出来。同时,她必须保重身体;不吃东西可不行。最好保持头脑清醒,而营养对此大有裨益。还要有一点小乐趣:可以赏赏花,比如刚刚绽放的郁金香。心烦意乱可没有用。若是光着脚在大街上边跑边喊:失火了!人们肯定会知道事实上并没有失火。
保守秘密的最好办法就是装作没有秘密。谢谢你的好意,她在电话里说。但是,对不起。我不行。我忙极了。
有些日子——特别是风和日丽的日子,她觉得自己仿佛被活埋了。天空是一个蓝色的石头穹顶,太阳是中间的一个圆洞;日光通过这个圆洞嘲弄地照耀着人间。同她一起被活埋在里面的其他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如果她说出来,他们会把她永远关起来的。她唯一的机会就是装作一切依然正常,同时暗自盯住头顶上的蓝色天空,留心那终将出现的大裂缝。一旦天空裂开,他可能就会踩着绳梯穿过裂缝下来。而她将爬上屋顶,跳起来一把抓住绳梯。他们两个人将紧紧抓着绳梯,身体贴在一起,而绳梯又被拉上去。他们将越过塔楼、高楼和尖顶,从假天空的裂缝中穿出去。其他人则被撇在下面的草地上,张大了嘴,呆呆地望着他们俩。
这真是周密又孩子气的计划。
在蓝色的石头穹顶下,时而淫雨霏霏,时而阳光普照,时而狂风大作,时而云开雨霁。想想这些自然的天气现象是如何安排的,真是令人称奇。
附近有个婴儿,其哭声像乘着风断断续续地向她飘来。门开开关关,其细微而又猛烈的声音,一会儿有,一会儿无。门竟能发出嚎叫般的声音,令人惊异。那呼嗤呼嗤的呼吸声有时非常近,其声又尖又柔,像丝绸被扯裂一般。
她躺在床上,至于被单是盖在身上还是垫在身下,那要看什么时间上床了。她偏爱雪白的枕头,白得像护士的工作服,淡淡地上了一点浆。她靠在几只枕头上,品一杯香茗,这样她就不会胡思乱想了。她双手捧着茶杯,似乎一旦茶杯落地,她就会被惊醒似的。她并不总是这样;她一点都不懒。
她时时会陷入虚妄的空想之中。
她想象他是如何想象她的。这是她的精神寄托。
她的灵魂在城市中穿行,追寻它迷宫般的大街和蛛网般的肮脏小巷:每一次安排、每一次约会、每一扇门、每一段楼梯、每一张床。当时他说了些什么,她又说了些什么;他们做了些什么,接着又做了些什么。甚至他们俩如何打架、争吵、分离、痛苦,然后又和好如初。他们多么喜欢伤害对方,揭对方的伤疤。她暗想,我们在一起是互相毁灭。不过,当今除了生活在沉沦之中,我们还能怎样生活呢?
有时候,她真想点把火把他烧死,结束这种没完没了的、徒劳的渴望。至少,每天的日子和她自己的身体的消耗也会起这个作用——让她精疲力竭,擦去她脑海中的那个兴奋点。然而,光有祈求还不够,何况她也没有很虔诚地去祈求。祈求并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那种心惊肉跳的幸福——那感觉就像一下子从飞机上掉下来那么刺激。她想要他那如饥似渴的眼神。
她最后一次看见他是他们俩回到他的房间——那是一种仿佛被淹死的感觉:一切都变得黑暗了,发出咆哮的声音,但同时又银闪闪的,缓慢而清晰。
这就是说:沉湎而不能自拔。
也许他一直把她的肖像带在身边,比方说放在胸前的项链小坠盒里,或者说并不是肖像,而是一张图。一张寻宝的地图:他得靠它回来取宝。
首先经过的是土地——数千英里的土地,四周布满岩石和山脉,冰雪覆盖,沟壑纵横;然后是森林,地上堆积着被风吹落的果实,毛茸茸的一层,腐烂的死树枝滋生着苔藓;接下来是零星的林间空地。再接下来是灌木丛生的荒野、狂风呼啸的大草原和干燥少雨的红色山丘。战争在那儿延续不断。在干裂的峡谷中,防御部队趴在岩石后面,设下埋伏。他们擅长打狙击战。
接下来的是村庄,房屋简陋而又肮脏。斜眼的顽童四处乱跑;女人们吃力地拖着一捆捆的木柴;猪在泥土路上打滚,留下了一个个污秽的坑洼。接着是通往城镇的铁路,还有车站和修理厂、工厂和仓库、教堂和大理石砌成的银行。然后是城市:一幢幢巨大的长方形高楼,鳞次栉比,明暗相间。这些高楼都裹着硬石的外壳。不,应该是更现代化、更可信的材料。不是锌制的材料,那只能做穷女人的澡盆。
这些高楼裹着钢铁的外壳。那里制造炸弹,炸弹也落向那里。然而,他绕过所有那一切,没有伤着一根毫毛,径直来到这座容纳她的城市。一座座房屋和尖塔环绕着她;她坐在最里面、最中心的一幢高楼里。不过,这幢高楼一点也不像高楼。它被伪装起来了;如果把它同普通房屋混淆起来,那也是情有可原的。她是一个跳动着青春的生命,却被窝在雪白的床上。她被关了起来,远离危险,但她是一切事情的核心。核心就是要保护她。他们耗费时间干的就是这件事——把她和一切都隔开,以保证她的安全。她望望窗外: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得着她,她也够不着任何东西。
她是个圆圈,骨子里是个零。她是一个空间——一个虚无缥缈的空间。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够不着她,也动不了她一根毫毛。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连一条罪名也无法加到她头上。她笑容可掬,但笑容后面并没有她的身影。
他想把她看成是无法伤害的——她站在亮着灯的窗户前,身后是紧锁的房门。他想先来到窗外的树下,抬头向上看。接着,他鼓足勇气,用双手顺着藤蔓和外窗台爬墙,快乐得像个得逞的骗子。他猫着腰,抬起推拉窗,迈腿进入屋内。收音机轻轻地放着音乐,舞曲的声音忽高忽低,淹没了脚步声。他们俩一句话都没说,就迫不及待地又开始那销魂的颠鸾倒凤。他们发出低沉的、不连贯的哼声,就像在水下。
他曾经对她说:你过着风雨无忧的生活。
她答道:你可以这样说。
然而,除了通过他,她如何从现在的生活中解脱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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