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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而龙有时候爱发表一些玄妙的言谈。
“我不知道宇航员重新返回大气层,溅落在地球上,是个什么心情?他的双脚接触到原来本属于他的土地时,会产生何等样的感受?”
但是于而龙那天踏着水磨石阶梯,朝那宽敞高大,装璜布局别具一格的餐厅走去的时候,确实感到他的脚是踩在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上了。他甚至有点子奇怪,竟不自主地低头看了一眼,不错,的的确确是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上两个脚印大的地方,被他踩住了。
好笑,难道以前,他是在秋千上悬挂着,动荡不定,摆过来摆过去,心也随之“忽悠忽悠”地生活来着?更奇怪的是他自己无论怎样也推不开这种奇妙的感觉,昨天是浮着的,今天才落在了实处。
凡人免不了喜怒哀乐,除了圣贤和伪君子能够做到喜忧不形于色?谁也要在情感的海洋里沉浮起伏。这种脚踏实地的感受,使他心情舒畅,甚至还没摸到酒杯先就醉了。就连堂堂的“将军”,也想来一点自由主义,按说他是相当严谨的领导干部,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西餐的菜单是于莲点的,她内行;酒是劳辛要的,他坐在了昨晚王纬宇的位置上,什么朗姆酒啦!味美思啦!金酒啦!于而龙只是抗议:“都弄了些太太们喝的酒!”
“酒鬼——”劳辛指着他说,看得出来,诗人眼里闪出一种真挚的感情,炽烈的眼光,甚至让谢若萍看了都会嫉妒。然而,她才不生他的气,还从心里喜欢他、尊敬他。为了营救于菱,诗人不只是献出了那支高级的进口货猎枪,而是生命。于莲两次送他去医院急救,但他出了院,照旧为那个画漫画的罪犯奔走。
他是今天一听到消息,赶忙跑来告诉的。当时,他一进屋就像瘫了似的倒在沙发里,气喘咻啉,从怀里掏出一台袖珍的录音机,说:“你们放着听吧!我已经舌干口燥讲不动了。”
于莲赶忙装好磁带,一开,很快就听到一阵强烈的,带有讽刺意味的笑声,很有点《跳蚤之歌》的味道,充满了椰榆、嘲弄、蔑视和辛辣的恨。说实在的,那笑,不是一种好的笑。随之,就是诗人那不南不北,始终也不曾学好的国语,像朗诵似的大声道白:“……在中国,历史上的最大的一堆臭屎堆,从人们的心里铲除了……”
整个客厅里爆发出一阵大笑,于而龙差点笑出了泪水,因为他想起了他那阶梯式的马雅柯夫斯基式的诗,真是“恶习不改”啊!
“都早知道了?”于是他关掉录音机。“今天,我一共跑了十家,你们是最后一家。”他舒展开总有点震颤的手脚,让于莲下楼告诉司机:“叫他回机关去吧,别等我,我不走了。”
“十家?”谢若萍对手脚不利索的热情洋溢的诗人,充满了敬意。
“都是些倒过霉、吃过苦头的人家。明天,我还要跑几家,也许他们像你们一样,都已经知道了,但我还是要去,同他们一起欢乐,痛痛快快地笑一笑,把我几年来失去的笑,统统地补偿过来。”
诗人的浪漫气息也真是毫无办法,有一天,于莲告诉于而龙说:“爸爸,今天我和劳伯伯去找人谈弟弟的事,出来,正好路过广场,他站在马克思的像前,不走了。突然问我:‘莲莲,你说马克思要活着,现在,他会怎么着?’”
“奇怪的问题!”
“他郑重其事地问,然后又一本正经地回答:‘马克思也会像菱菱一样被抓起来,因为他肯定会在《共产党宣言》后面添上一节,批判那种没有马克思主义味道的马克思主义。你想,那些大人先生们会饶了他吗?’”
在餐厅里,周浩的心情还是和昨天一样,兴致勃勃,竟然用商量的口吻,而不是惯常的命令式短语对于而龙说:“在座的数你量大,其他人都有限,还是不要搞得太张狂了,如何?”
江海向于而龙耳语:“什么时候你到我那儿,好酒有的是,还招待你吃油炸铁雀!”
路大姐问:“你们两个队长搞什么秘密串连呀?”她那娴静的脸上,永远有着温和恬静的笑容。
于而龙说:“大姐,江海在用油炸铁雀诱惑我呢!”
“一提起油炸铁雀,就像黄桥烧饼一样,想起我们在根据地的那些岁月了。谢天谢地,王纬宇缺席,把我们饶了,要他在,房顶都能抬起来。咱们今天安安静静吃一点,喝一点,主要是聊聊,谈谈。据说,人老了,喜欢沉浸在回忆里,是脑软化的表现。小谢,你是医生,谈谈你的看法。”
“不尽然吧!”她用叉子挑起一颗红晶晶的鱼子看着,仿佛答案在那里藏着似的,“回忆过去,有一个时期,是罪,而不是病。”
“那好,温故而知新,咱们谈谈往事吧!”“将军”对饭桌上的话题拍了板。
“看,那头亚洲象都在沉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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