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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二龙,你就划吧!”
从柳墩到沙洲,少说也得划上两个小时,他弄不明白,老林嫂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告诉我,去干什么?”
“你还记得莲莲落地的那块地方吗?你该去看看,像我过一天少一天的人,谁晓得往后还能陪你看几回。”
既然讲到这种程度,他也只得把五块银元暂时搁置在一边,因为,毫无疑问,游丝是不会断的了,这种将要破晓,但天色仍旧混沌的临界状态,黑夜和黎明即将交替的时刻,似乎给等待盼望的人,燃起更强烈的终于熬过长夜,迎接白天到来的幸福感受。他加快了速度,小小的舢板在石湖里破浪前进,太阳在头顶上偏点西,一碧无垠的湖水,照得通亮通亮。第一天来到石湖垂钓的早晨,那种有点苦涩、有点甜丝丝的回味,像吃橄榄似的心情又把游击队长控制住了。
石湖的春天,是多彩多姿、充满诗情画意、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季节;是万紫千红、令人憧憬未来、深寄期望的季节。沿着密如蛛网的河沟港汊,船在波光水影里驶行,欵乃的桨声,催人欲睡,细浪拍击着船头,又似絮絮低语,唯恐惊起芦苇中的水鸟;日丽、风和、浪静,是一个多么恬淡安详的世界。于而龙把那些纷争、烦扰、不愉快的心肠、皱眉头的事情,暂时先推到了一边,沉醉到他家乡的风光里去,否则,可真有点煞风景了。
他已经多年不使家乡的船,显得有点笨拙生疏,不那么灵光了,总不如早年间那样操纵自如。驶了好一程子,才有点顺手。直到这时,他才能够定下心来,边划边看,迷人的水乡春色,真是叫三十年不回乡的于而龙心醉。这些曾经在梦中出现过的景致,如今活生生地堆涌在他眼前,简直让他眼睛忙得看不过来,不知看哪是好了。他给自己讲:看吧,尽情地看个够吧!如果话不说得那么绝,恐怕此生此世,也就只此一回,下不为例了。很明显,当第二个王爷坟缠住这位党委书记兼厂长以后,鹊山老爹,他向你许愿再来看看也不可能,生命对他来讲,就像跑百米一样,只剩下最后冲刺的有限途程了。
——我们白白虚度了多少年华,现在想想,连哭都来不及了。
啊!多美的石湖啊!浓妆淡抹,处处都勾人魂魄,浅的像随意渲染的疏淡水墨,浓的像金碧青绿的工笔重彩,而随船行进的一路景色,又好似绵亘不绝的长卷,倘若稍一驻桨,眼前出现的画面,就仿佛美术大师的即兴小品,真是人在画中游。他生活在石湖那么许多年头,好像还是初次欣赏到这样的美景,自然,心情是一种大有关联的因素,倘若五块银元没着没落,倘若不是即将来临的战斗,恐怕就不会产生这样浓厚的诗情画意了,尽管一九七七年的春天,远不是那样暖和的春天,他这个不是诗人的人,竟然也想做诗了。
——劳辛,你要活着该多好!
老林嫂好像也沉醉在石湖的景色之中,半天,也不说话。但是,也许夏岚说得有点道理——尽管她那些文章,全是胡扯淡,但女人是天生的现实主义者,这话是不错的。她不是浏览景色,而是在品评一个人。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阴影,忽然间,没头没脑地冒出一个问题:“我还没顾上打听,二龙,他怎么样?”
“谁?”
“坑害了那母女两代人的——”同时伸出了两个手指。
“怎么说呢?……”一提到他,于而龙那种暂离尘世的悠然心情消逝了,又回到现实生活里来。对于高门楼的二先生,是很难用几句话可以概括起来的,于而龙怎么回答她呢?——如果他是一道数学题的话,肯定是相当复杂的代数方程式,尽是些X、Y,未知数实在太多了,尽管是相处了四十年,甚至还长些,半个世纪,但谈不上对他真正的理解。有一条可以肯定,他不是通常意义的好人,绝不是。冲他对待珊珊娘和那个被他玷污了的姑娘,就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然而,要把他看作通常意义的坏人,说实在的,即使那些坏人,怕也不会赞成与他为伍。想到这里,他告诉老林嫂说:“反正到眼下为止,他混得不错,弄好了,往后,我想,也不会坏。”
老林嫂若有所思地说:“这可苦了水生,县太爷的门槛他还得去迈。”
为什么王纬宇要那样不惜工本,去支持王惠平?仅仅为了友谊吗?以至于工厂里的电子计算机都答应转让出手,非同小可啊!按照无利不起早的价值规律来看,于而龙弄不明白,究竟他们谁更需要谁些?
忽然间,那条猎狗咻咻地嗤开鼻子,原来,从芦苇丛里游出来两条水蛇,花花绿绿,扭摆着身子,浮在水面上,昂着头,朝舢板游过来。“黑子”站立在船沿上,回头看着老林嫂,似乎等待着一个眼色,给那两条毫不畏怯的家伙以什么打击似的。
“算了!”老林嫂对“黑子”说:“你弄不住它们的。”说到这里,话题转了回来:“难怪水生非要去靠他们,也想攀住大树往上爬呢!爬比自己干要省劲,这年头大家都摸着门了,没有见过拍马溜须掉脑袋的。可他爹、他哥干革命,倒把命送了。就为你来,王惠平怕我对你说些着三不着两的话,给我当面锣、对面鼓敲了好几顿啦,还许了水生一个供销科长,让他来给我做工作,要是我不领情的话,他一手遮天,什么事做不出来。我不是说了吗,要是如今鬼子来,你看我还掩护他不?”
于而龙说:“不会的,到时候你又心软了。”
“倒说不定,水生讲的也对:鬼子一来,又要靠老百姓啦!嗐,要不是昨晚江海给我开了点窍,你就算白回来一趟啦!”
“哦?”
“原来不是一条船上的人,二龙,你还记得死去的芦花好说的一句话——”
“七月十五,日子不吉利呵……”
舢板划出了茂密的芦苇丛中的河道,现在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连绵的岛子。这些小岛,和沙洲、沼泽地都曾经是石湖支队赖以寄身的地方,也是和敌人周旋的战场。岁月流逝,沧海桑田——特别是人为的改造,已经变得不大认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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