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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泰五年端午前一天,監察御史鍾同,在朝房中遇見他的至交,禮部儀制司郎中章綸,很興奮地對他說:「家母從江西回來了。」
「喔!」章綸微覺詫異,不明白他何以有此神情,只好漫然答應,「我過一天跟她老人家去請安。」
「如果今天沒事,不妨到舍間小酌,我有一件大事跟你商量。舉此大事,家母已經欣然見許了。」
話越說越玄了,是何大事?而舉此大事,又何以須得他母親同意?
這章綸性子很直,忍不住答說:「我想不出要令堂准許以後才能辦的,會是甚麼大事?」
「是,」鍾同附耳說道,「奏請復儲。」
章綸恍然大悟。原來正統六年,好大喜功的王振,發大兵征雲南麓川的土司,翰林院侍講,江西安福籍的劉球,上奏諫阻,認為麓川小醜,無足輕重;倒是瓦剌,必將成為邊患,應及早防禦。奏上不聽。
到得正統八年五月,雷震奉天殿,下詔求直言,劉球奏陳十事,復又提到麓川連年用兵,得不償失,以及應該防備瓦剌。王振有個心腹,欽天監正彭德清,是劉球的小同鄉,但行止卑污,劉球從不跟他往來;此時便大進讒言,說所奏十事,都為王振而發。王振大怒,逮捕劉球下錦衣衛獄,指使馬順殺之於獄中,支解屍體,劉球的長子只覓得一條手臂,裹著血衣而葬。
當劉球上疏之前,本約好他的同鄉好友,江西吉安人的翰林院修撰鍾復聯名同上。鍾復本已同意,但為他的妻子所阻。劉球便親自到鍾家去勸鍾復,鍾太太便在屏風後面開罵了:「你要做忠臣,自己去做好了。何苦連累他人?」
聽得這話,劉球嘆口氣說:「這種事,他竟跟他老婆去商量!」及至單獨上奏,果然被難。但沒有多久,鍾復亦一病嗚呼。鍾太太大為悔恨,常常哭著說:「早知如此,還不如讓他同劉先生一起死!」
這位鍾太太,就是鍾同的母親。鍾同從小就有成父之志的念頭,有一回去瞻仰「忠節祠」,看到吉安先賢歐陽修,及抗金兵而死的楊邦乂等人的塑像,自己也立下一個志願,死後能入祀忠節祠。
這回奏請復儲,吉凶莫卜,身為人子,自然要請命而行。這與他父親之「謀及婦人」的情形是不同的。鍾太太不能成夫之志,一直引為憾事,所以對於愛子能彌補她的遺憾,頗為嘉許。這天晚上,鍾同與章綸燈下密談,決定分別上奏,宜乎在論時政時,似乎不經意地提一提,以免刺激景泰帝的心理。
相約既定,鍾同的奏疏先上,以「近得賊諜,言也先使偵京師及臨清虛實,期初秋大舉深入,直下河南」開頭,列陳戰備之方、用人之道。關於復儲,他說:「父有天下,固當傳之於子,乃者太子薨逝,足知天命有在。臣竊以為上皇之子,即陛下之子,沂王天資厚重,足令宗社有託。伏望擴天地之量,敦友于之仁,擇吉具儀,建復儲位,實祖宗無疆之休。」
景泰帝當然不悅,但因話說得頗為委婉,不便發作,命興安宣旨,召集勛戚大臣,舉行御前會議。
由於景泰帝的意向不明,所以保持沉默者居多。於是景泰帝指名發問:「陳懋,你怎麼說?」
自從張輔陣亡,寧陽侯陳懋便居勛臣之首,他的女兒為成祖冊為麗妃,所以亦是皇親國戚中行輩最高的,這年已經七十五歲,而精神矍鑠,聲若洪鐘,一把白鬍子,垂到腹部,儀觀甚偉。當時出班,拱笏回奏:「老臣以為『上皇之子,即陛下之子』,鍾同這話說得很好,請皇上採納。」
「王直,」景奉帝又問,「你呢?」
「臣所言恐有不當,請先賜罷斥,以便臣能從容畢其詞。」
未曾發言,先已引罪,他想要說些甚麼話,亦就可想而知。但景泰帝當然要採取寬容納諫的態度,所以連連搖手說道:「你儘管說。說錯了我亦不怪你。」
於是王直侃侃陳奏,從儲位為國本所繫說起,談到中外都希望沂王復位東宮。其中有一句「皇嗣不廣,祖宗所憂」,在景泰帝聽來,頗為刺心。中國從古以來,帝皇絕嗣,責任都在自己,因為粉黛三千,後宮豈無宜男之女?景泰帝自幼為內侍誘引,斲喪過甚,杭妃以外,是否還能種玉於其他妃嬪,是件要碰運氣的事。儲位國本,何能託之於渺茫的運氣?如果無子,帝系就要轉移。諸王爭位,自相殘殺,再來一次「靖難之變」,恐非亡國不可!所以說「祖宗所憂」。
「大家還有甚麼話?」
話是每個人心裏都有,最普遍的一個想法,便是鍾同所說的「父有天下,固當傳之於子,乃者太子薨逝,足知天命有在」。當初易儲,要將天下傳之於子,跡近豪奪。如今豪奪不成,仍舊不肯將天下還給人家,這就太說不過去了。不過,雖有話都不願說,有些人固由於守著多言賈禍之戒,也有些人認為不說比說好,因為陳懋與王直的話,已說得很透徹,既然沒有反對鍾同的意見,那就等著景泰帝裁決了,無須再說甚麼。尤其是看到興安雙眼灼灼,那副貓兒等著捕鼠的神情,不能不起戒心,俗話說「言多必失」,萬一說錯了一句話,為興安抓住,大做翻案文章,豈非將好好的一個局面搞壞了。
興安確有此心,不過他最盼望的是,有人來反駁鍾同。可惜已入閣拜相的王文,因為江淮大水,放賑未回;只能期望于謙發言,但數次以目示意,而于謙毫不理會。
「茲事體大,」興安無奈,只好飾詞拖延,「儲位是國事,不過也是家事,兩宮太后意下如何,亦不能不顧。請皇上改日再召集會議吧!」
「說得是。」景泰帝起身入內,就此散朝。
隔了三天,章綸也上奏了,案由是「疏陳修德弭災十四事」,第一事是「內官不可幹外政,佞臣不可假事權,後宮不可盛聲色,凡陰盛之屬,請悉禁罷」,這三個「不可」,語氣太硬,景泰帝很不高興。再看第二事論孝悌:「孝悌者,諸行之本。願退朝後朝謁兩宮皇太后,修問安視膳之儀。上皇君臨天下十有四年,是天下之父也。陛下親受冊封,是上皇之臣也。陛下與上皇,雖殊形體,實同一人。伏讀奉迎還宮之詔曰:『禮惟加而無替,義以卑而奉尊。』望陛下允蹈斯言,或朔望,或節旦,率群臣朝見延和門,以展友于之情,實天下之至願也。更請復汪后於中宮,正天下之母儀;還沂王之儲位,定天下之大本。」
看到這裏,景泰帝怒不可遏,將章綸的奏章,使勁摔在地上。「這章綸,」他拍桌吼道,「欺人太甚!他眼中還有我嗎?」
興安拾起原奏,略略一看,隨即取一張紙,提筆寫道:「司禮監奉上諭:章綸目無君上,謀為不軌,著即拿交錦衣衛審明覆奏。」寫完重看一遍,又添上鍾同的名字,然後蓋用司禮監的銀印。其時宮門已閉,由門縫中將上諭傳了出去,當天晚上,章綸與鍾同就被捕了。
這兩個真是鐵錚錚的硬漢。錦衣衛官員經司禮監授意,用各種苛刑逼迫,想他們誣供,如何交通南宮?但他們只有一句話:心所謂善,不敢不言,沒有任何人指使。
當然,除了鍾同、章綸以外,還有氣節之士,或者步鍾、章的後塵;或者為鍾、章不平,但直言雖一,遭遇不同。有個進士叫楊集,寫了一封信給于謙,謂奸人黃(王厷)獻議易儲,不過為了逃死。諸公居然在倉促之間,促成其事。他人不論,你于公是國家柱石,就不想想應該如何善其後?如今鍾同、章綸又下獄了,如果死在杖下,諸公固可高坐堂皇,安享俸祿,就當沒有這回事,無奈清議不會寬容。
于謙認為他責備得有理。其時王文已自江淮公畢回京,而且進位少保,于謙便將楊集的信拿給他看,意思是想跟他籌畫出一條能救鍾同、章綸的路子。哪知王文另有看法:「書生不識忌諱,不過總算有膽,」他說,「可以提拔。」隨即將他放出去當知州。
再有一個南京大理寺少卿廖莊,也是江西吉安人。他上奏說他從前在京時,見上皇遣使冊封陛下,每遇慶節,必令群臣朝謁王府,恩禮甚隆,群臣感嘆,都說上皇兄弟,友愛如此。如今陛下奉天下以事上皇,願時時朝見南宮,或者講明家法,或者討論治道;歲時令節,准群臣朝見,以慰上皇之心。至於太子,為天下之本,上皇之子是陛下的「猶子」,宜加教育,「以待皇嗣之生」。
就為了有「以待皇嗣之生」六字,景泰帝心雖不悅,暫時還是放過他了。不幸的是,第二年──景泰六年八月,廖莊的母親在南京病歿,盤運靈柩回鄉,照規定,准用驛運;但須先至兵部請領「給驛」的「勘合」,方可至驛站申請船馬伕役,並在驛館住宿。外官到京,例應赴宮門請安。景泰帝一見廖莊的名牌,想起上年他的奏疏,時隔一年有餘,「皇嗣」未生,一時懊惱,合該廖莊倒楣,命廷杖八十,謫為蘭州附近的定羌驛丞。
連帶蒙禍的是鍾同、章綸。有個亦為景泰帝寵信的太監舒良說了一句:「都是鍾同惹出來的是非。」景泰帝便又遷怒到鍾、章二人頭上,命錦衣衛在獄中各杖一百。行杖的大板,有輕有重,分為好幾等,杖責鍾、章是宮中封交的頭號大板。鍾同斃於杖下,得年三十有二;章綸長繫如故。
※※※
鍾同之死,在都察院中引起兩種不同的反應。膽小的固然噤若寒蟬,但也激起了另一些人的義憤之心,有個早鍾同一科的進士,浙江道監察御史倪敬對他的同事說:「今上失德甚多,易儲之外,其他可言之事甚多,譬如興建大隆福寺,就太過分了。」
大隆福寺是佞佛的興安,奏請景泰帝所興建的「朝廷香火院」,地址在崇文門內東大市街西北,特派內官監掌印太監尚義以及與楊善一起奉迎上皇回京的工部侍郎趙榮主持其事,工程浩大,花費了數十萬銀子。正殿稱為「大法堂」,由於規模宏偉,殿前石欄沒有那麼高大的石材來相配,竟撤用了南宮翔鳳殿的石欄,倪敬之所謂「太過分」,即指此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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