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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群老练的审问者,至此方入正题。当我们的大脑如一片枯叶随波逐流之际,正是他们等候的时机。
“她爸说……说树没有花言巧语,可是人……”
“人怎么?”
“人都是嘴……嘴上一套,心……心里一套。”
“嘴上怎么,心里又是怎么?”
“她说她爸的学生昨天还追在她爸身后,可她爸倒……倒了霉,她说他们就骂她爸比谁都骂得狠。”
“还有呢?”
“没有了。”
“这叫什么你懂吗?这叫对时代不满!”
诚实的丁一居然点点头。
“你爸还说过什么?”
“不是我爸,是她爸……”
“她爸还说什么?”
“还说,还说这是什么狗……狗屁时代。”
…………这是出卖吗?
这就是出卖!
因为审问者确信这足以使依的父亲罪加一等。因为此后不久,依的全家就被流放。还因为出卖者丁一将被流放得更为深重——这样的流放,既非空间之有限,亦非时间之有期,而是心魂之永远;愧疚、恐惧、迷惑,从此将伴其终生。
在“革委会”的日日夜夜,我们对依的这位好友丁一深感失望,对“朋友”这个词深感愧疚,对人间的信任深存疑惧。不过,说来这也许是我们的幸运——正因为这失望、愧疚和疑惧,不是由于别人而是由于自己,不是针对别人而是针对丁一,所以才没有像画家Z那样走进怨恨。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也是别人,自己也不可以信赖,自己也难免是个出卖者,是叛徒,这可咋办?天昏地暗,唯有天昏地暗!真正是绝望,真正是绝无可望!醒里梦里我和丁一俩都在互相问着:这还有什么意思?这可还有啥活头?在那间黢黑的小屋里我们徒劳地唾弃着自己,并由衷地为依祈祷平安。情种丁一泪人似的整天就想着一件事——只要我还能出去我马上就去找依,告诉她:不会的,真的不会的,依请你相信,这世界上不会因此就没有了可靠的情谊……
但是那年春天,当我们从“革委会”的小黑屋里出来时,依已不见。依已经迁离这座城市。依家的房子里搬来了别人。听说依同其父母,已然一起流放边疆。可边疆在哪儿呵?或者,是哪一处边疆呢?无从询问。可怜的丁一被父亲关在家里,不断地受着教育和再教育:“以后少跟别人来往,老老实实给我在家呆着!”
于是乎很长一段时期,我们又只能一同凭窗眺望了:近树,远山,飞霞……以及那飞霞之下的边疆,边疆的依,和夏娃……
叛徒
“叛徒”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地位,比“流氓”,甚至比后来那朵丑恶的毒花还要可怕千百倍。癌,那不过是自然灾害,叛徒却是“自作孽,不可活”!流氓呢,更是只要承受别人的轻蔑,无需乎像“叛徒”那样自己看不起自己;就算你真是流氓吧,也还有望浪子回头,叛徒却是永远的流放,回头无岸。
岸在哪儿?当然不会在敌人那儿,当然应该是在自己人这儿。可是可是!你哪还有什么“自己人”呢?叛徒所以是叛徒,就在于背叛了“自己人”,“自己人”早已经看你是“敌人”,而“敌人”却不会看你是“自己人”。因故,叛徒的流放,不是空间之遥,不是时间之久,而是在人类之外。一旦谁成了叛徒,老天爷,这世界上就好像又多出了一个物种——不同于人的,另一类直立行走的动物!据我观察,丁一一带有三种动物以直立的姿势行走:人,企鹅,还有叛徒。(狗和狗熊都不算,狗熊偶尔为之那是因为怒了,狗是逗你玩。)种种迹象表明,叛徒已非人类——虽具人形人魂,却不被认为还有人性;虽进人食,居人屋,却又不是什么宠物。简直说吧:是弃物!流氓、乞丐尚有自己的群帮,有谁听说过“叛徒协会”?有人关注黑猩猩、大熊猫、藏羚羊、东北虎,有谁去问过叛徒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自丁一的“出卖”事件发生以来,我常后怕:这无尽的旅途是否意味着什么样的鬼地方都可能经过?倘一天不小心做成叛徒,一定比掉进鱼身狗器还要糟糕。以后的路可怎么走呢?一个叛徒的心魂将寄望何方,投奔何处?一个叛徒,是否还可以去见见他的夏娃呢?
恰恰就在那次件事之后的一个下午,丁一百无聊赖,我们一同去看了场电影,那电影里就有一位“同志”不知是怎么一来二去地就成了叛徒。此“同志”多年来与同志们一道出生入死,患难与共,却只因某一秒钟的疏忽便葬送了一生清白。那一秒钟,此“同志”忽然多情,(妈的,情种!)天晓得怎么就做出一个大不谨慎的决定:去看看他的爱人,去看看他的夏娃,去跟他的未婚妻再见上一面。那是在他领命了一项危险任务之后,走在回家的路上,走着走着就接近了那一秒钟——他忽然觉得,四周的景物咋这么熟悉,甚至空气中也带着亲切?狗似的再使劲闻闻……啊,明白了:离他未婚妻的小屋不远了——潜意识正把他送去她的面前!直到这时他才想到,自他领命之后,满脑子就都是她了,就都是一个问题了:今生今世还能不能再见到她?于是这位“同志”坐下来,靠在路边,点上支烟,在那一秒钟之前踌躇,徘徊。七上八下地琢磨了很久,终于一个“情”字占上了风,温柔地把他送进了那残酷的一秒钟:月淡星稀,暗夜四布,阒无人声,他想应该没啥问题吧?况且,这一面,说不定就是永别……他抬腿向那爱人的小屋走去。有一首歌是怎么唱的?“有位年轻的姑娘,送战士去打仗,他们黑夜里告别,在那台阶前……透过淡淡的薄雾,青年看见,在那姑娘的窗前,还闪亮着灯光……”——对了对了,就是在那样的窗前,此“同志”被敌人候了个正着。
接下来的事嘛,唉!我真是觉得此“同志”太过缺乏想象力——你既已千遍万遍地准备好了死,怎么就不想想千遍万遍地折磨你是否熬得住?皮鞭,烙铁,竹钎子,老虎凳……你以为你是谁?清醒的时候你宁死不屈,八天不让你睡觉你肯定还找得着北吗?你可以蔑视敌人的用刑,你也可以蔑视亲人的受刑吗?你有权决定自己去死,你也有权替亲人作这样的选择?
出了电影院我发现丁一脸色煞白,目光灰暗,神情恍惚——那电影院里昏黑,闷热,汗味屁味混成一团上蹿下跳。我们挣扎着走到一家冷饮店,一连吃了七根冰棍此丁才算喘过口气来:哎哟喂我的妈吔!怎么样?我问他,要是你呢?
那丁俩眼直勾勾地愣半天,谦逊地说:我KAO,千万可别他妈轮上我!我是说,假如呢?
丁一望天望地地又想了一会儿,挺诚实:八成就招了。
你丫就恁熊?
鞭子嘛,也许还凑合。
竹钎子和烙铁呢?
够呛。
八天不让你睡觉呢?
八天?三天我就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了。
那咋办?
死!行不?不如干脆让我死了吧。
便宜得你!刚才那哥们儿,说不定也巴不得死呢!我K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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