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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际边的几缕残阳悄悄隐匿于连绵的苍山背后,天色逐渐暗下来,皇宫里的灯火渐次亮起,与天上的皎月繁星交相辉映,远远望去,天上人间一派辉煌。皇宫里的正殿——宝宸宫里却只燃了一支高烛,照得偌大殿堂有些昏暗,也模糊了龙案前那道刚健却萧瑟的身影。
新来的小太监寻来几只蜡烛,想要点燃呈过去,被孙内侍一个凌厉的眼神给瞪了回去。自大陈国改天换地已有三年之久,孙内侍侍奉御前也有两年多的时间,最是懂得皇上心思,同常人不一样,皇上不喜欢亮堂堂的视野,尤其是在夜里,纵然要伏案处理政务,也只燃一支烛。
刚开始孙内侍以为皇上是秉持一颗恭敛勤俭之心,不忍浪费,心里大受感触,遂到处传颂帝王极具模范作用的优良美德。可渐渐的发现真实情况并不是这样,皇上似乎比较喜欢昏暗宁静的氛围,政务不忙的时候,常常独自一人在月色中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打发侍监宫人们远远候着,不让人掌灯,也不让任何人接近。
当今圣上推翻了暴君周宣的统治,深受国民拥戴。他是位明君,却似乎并不是仁君,铁血手腕令人闻风丧胆,远的不说,就说两月前的一桩贪腐案件,本可见好就收,但他无视臣子们痛心疾首的谏言,执意彻查到底,株连不少人,就连老弱妇孺都不能幸免。
都说人至察则无徒,可他雷厉果断一意孤行,倒获得了吏治清明的大好结果。
但好在他只对贪官坏人如此,对待那些老实本分不惹是生非的外人向来是不会多看一眼的。他对一切人和事都十分冷淡漠然,除了当初同他打天下的几位将军以及龙案上堆积着的事关国本朝纲的奏折,似乎没有能让他真正放在心上的人和事。
灯花哔啵一声,纵然声响极轻,但在空旷的大殿上仍显得十分清楚突兀。恰此时又一阵寒风骤然卷入,顺带掀着龙案上的册子呼呼啦啦翻了几页,他罔若未闻,甚至连投在折子上的目光都没有移动一下,孙内侍却大惊失色,慌慌张张地去关窗。
直到手里的折子批阅完毕,他终于停下手里的朱笔,探手去摸案角的茶杯,孙内侍见状忙提起茶壶赶在他触碰到杯壁之前倒满一杯。升腾起的袅袅白烟带出了怡人的茶香,伸手取来茶杯的时刻瞥眼望见孙内侍欲言又止的样子,遂不冷不热地问道:“何事?”
孙内侍不敢隐瞒,支支吾吾道:“姜贵妃在殿外从中午跪到现在,四五个时辰里滴水未进,方才天又开始下雪了,这天寒地冻的,要万一贵妃娘娘的身子熬不住……”
他不为所动,似没听见一般,眼神冷寂如常,抬手又翻起一本奏折。孙内侍不敢再多言,默默地退回身后去,在心底里悄悄叹气。
姜贵妃是当年朝廷重臣骠骑大将军姜平川之女,又是当今抚远将军姜荆的妹妹,早在皇上起事之初就鞍前马后不离不弃了。按理说,这份患难与共的真情最是珍贵,皇上功成之后理应愈发感恩善待与她才是,可谁知,三年来他从未召见过姜贵妃一次,若非是看在姜家父子的面子上,恐怕“贵妃”这个封号都不会给。
或许果真应了那句“狠其心方能成其事”的箴言,尤其是再遇到皇上这么个玩转江山霸业的人物,说来,那姜贵妃也是个可怜人。
孙内侍漫无目的地想着,时间在高烛逐渐递减的过程中悄然流逝,龙椅上的人已将厚厚一摞折子尽数处理完毕,起身向外走去。孙内侍知道皇上这是要回寝殿了,赶忙朝那殿角打瞌睡的小太监喊道:“起驾!掌灯!”
已是夜半之时,甫一出门就迎了满身的寒气,白雪纷扬而下,宽阔的宫苑已被铺上了厚厚的一层白毯,映着路径两侧的琉璃灯,间或折射出细微的、亮晶晶的光芒。
“又下雪了。”他望着眼前白茫茫的天地,似自言自语,微微仰头,几片雪花便借着风力落在脸上,顷刻间又消融,只余一抹冰凉的濡湿。
大陈京畿天降大雪,不知现在大燕的月凉城是何天气,也下雪了吗?
孙内侍要将宽大柔软的御寒斗篷给他披上,却被他抬手挡了,遂抬脚兀自走开。还未走动几步,便突被人从地上抱住了腿脚,一时没再迈开步。
他目不斜视,只是不悦地蹙眉,冷冷道:“放开。”
地上的人是从正午跪到子时的姜玉,冰天雪地寒冷彻骨,大雪覆盖了她全身,此时已是气息奄奄,勉力用着仅剩的力气抱住了这个比风雪还冷漠无情的男人。
也是她此生唯一爱着、却一眼都吝于施舍给她的男人。
“为何不愿见我,你难道就这么恨我,情愿让我老死深宫,也不愿看我一眼么?”她浑身冰凉,连现在紧抱着他的双臂都是僵硬的,却仍固执地不放手,“皇上,不要这么对我,求求你,不要……”
姜玉早已哭干了的眼睛再流不出半滴眼泪,连哭腔都显得有气无力。他望着白雪纷飞,面无表情道:“来人,将姜贵妃送回佩月宫。”
“不!不要!”姜玉撕心裂肺道,越发抱紧了他,“不要赶我走,这三年来,我被你禁足在佩月宫那个比冷宫还冷的地方,见你的次数不到三次。你知道等一个人等到绝望是什么感觉吗?比死还难受啊,你若恨我,为何不干脆杀了我?为何还要让我这么痛苦地活着?……”
姜玉的哭诉字字泣血,在场之人无不慨叹,偏他冷了眉目硬了心肠,突地喝道:“孙义!没听到朕的命令么?即刻送姜贵妃回佩月宫,没有朕的圣旨,若是姜贵妃出佩月宫一步,朕摘了你们的脑袋!”
孙内侍吓得身心一个咯噔,忙领了旨意:“奴才遵旨!”遂并了几个宫人七手八脚地要将姜玉拉开。
“你们谁敢?不要碰我!”姜玉拼命挣扎,仍抵不过众人的力量,只能被拖着愈走愈远,而她大喊着,“三年了,你还是忘不了萧卿羽,只可惜无论你怎么爱她,怎么思念她,她都不会跟你在一起了,永远不会!周汉旗,你是天底下最可怜、最可笑、最可悲的人……”
凄厉的哭喊响彻宫苑,也重重叩击在他心上。原以为这三年来他已在近乎疯狂的忙碌和刻意的回避中,将一颗心磨得坚硬冰冷,但忽然听到关于她的话,心脏的位置竟还是无法遏制地痛了一下。
(二)
他从未忘记过她。也……忘不掉她。
那些曾有她陪伴的岁月,从前是一颗放在口中的糖,幸福而甜蜜,如今却成了一根深深扎在心口的刺,因时间太久而与血肉融为一体。因为无从拔起,那种尖锐的隐痛便藏身于每一次呼吸里,时不时就刺他一下,那些掩埋的纷繁往事便铁马冰河接踵而至。
他第一次见她时,她才七岁。那日他远归,一眼望见篱笆小院里多了个瘦弱的小身影,许是她也感觉到有人来,便下意识地往大师父身边偎了偎,怯生生地抬头望着他,一双明净的大眼睛甚是清澈通亮,却是充满了惶恐和不安。
看这情形,不用想也知道,大师父又给他捡了个师妹回来。当年在路边见到被遗弃的白露时,就不顾二师父的坚决反对,执意抱回来养着,如今怕又是路见不平同情心泛滥了。
果然,大师父遥遥朝他招手,乐呵呵道:“周顾,为师又给你收了个师妹,快过来见礼。”
他只好走过去,也不知道说什么,便只是朝她一笑。因惦记着正经事,同大师父汇报并商议完毕已是半天时间,待起身时不慎掉落了揣在袖间的短刀,他俯身去捡,却有一双小手比他更快,仍是怯生生的模样,但显然并不怕他,捧着短刀递过来:“师兄,给你。”
一声“师兄”喊得他面上一怔,心头一软,少年老成见多了大世面大人物的他,在那一刻竟心生一丝局促来。那是第一次有人喊他为“师兄”。纵然有白露在前,但白露那个野猴儿性子,疯癫叛逆的很,从来都是跟着师父们“周顾周顾”地喊,不知“师兄”为何物。
那时她的一声“师兄”,喊得温温软软,却又自自然然,短迅的愣怔之后,他赶忙接过刀来,顺势拿在手里比划了一下,笑道:“我舞刀给你看好不好?”
她欢喜不已,大大的眼睛弯成了一对儿好看的月牙儿:“好啊!”
那把短刀曾是父皇赠予母后的定情信物——命运的诡谲与奇妙永远令人猜不到,多年以后他也将这把短刀赠予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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