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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织云摸清了自己那院子的时候,看到周围寂静无人,织云就情不自禁的想开始玩闹了。她毕竟还活著,她毕竟还年轻,四下无人,那幅伪装成小姐的面具也可以脱下来了。织云把那双白绸的鞋子脱了,露出一双霜雪般的脚,在陈旧的木地板上蹦蹦跳跳,会有咚咚咚咚的回音,织云把头发都散下来,对著那面不知道多少人对镜描容的铜镜里左照照右照照。最後织云来到厅堂的正中央,踩著陈旧的地板,看著墙角碧绿的青苔,对著一屋子的古物,织云想象自己此刻就是折子戏里盛装的旦角或青衣,有长长的水袖,拖在地板上。
织云清了清嗓子,像自己曾无数次背地里偷偷学习的那样,捏指,转腕,运眼,然後咿咿呀呀的开唱,似乎自己就是那高台上被几百双眼睛盯著的名角儿。织云唱游园惊梦,唱杜十娘怒沈百宝箱,唱霸王别姬,更唱贵妃醉酒。
她唱道:“似这般!紫嫣红开遍,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牡丹亭里那一丝一丝挑高了的调子就在那空气里乱石穿空一般幽幽的游走。那仍留稚气的脸孔上难得的出现了一丝专注的模样,那样专注的捏指,运眼,幽幽怨怨,生离死别,爱恨情仇,千古至今,就在一曲一曲的唱腔里慢慢叹息悄悄说遍。
她没有画那脸谱,没有拿那摸金扇儿,没有浓妆和华衣,只把鬓边的白绒花当成金步摇,把素钗儿当作钗头凤,把一身缟素当成绫罗绸缎,把素面朝天当成倾城媚颜。那唱腔就唱的越发的欢快,走了调儿也不打紧,反正她笃定没有人只是天天在台下偷听,就能学成她这般,似模似样。
她唱到贵妃醉酒,唱完了海上冰轮,玉兔东升,然後弯下腰儿,用一口银牙掉进梨木小凳上的钧瓷茶盅,叼进来,眉梢眼角,似乎真的有那浓浓醉意,腰身一个腾挪,然後玉颈轻仰,那茶盅就被掷了出去,然後,落地开花。织云吓了一跳,连忙四处打量,看到一个老妪站在堂前,老早就那样,看著她闹腾。织云连忙解释:“我……不是故意的,那杯子……”
“那是钧窑的杯子。宁要钧瓷一片,不要黄金万两的钧瓷。”老妪说。
织云认得她是苏老夫人身边的人,低头静静的听著。老妪低了头,说:“少夫人往後只要叫我福妈就好了,其实这院子都是夫人的,爱怎麽折腾就怎麽折腾,可毕竟入了苏家的门,规矩还是要守的,让下人看了终究不是体统。老仆这次来,只想提醒夫人一句,千万,千万别去隔壁的院子。”
“为什麽?”织云问。
老妪犹豫了一下,说:“那里……不干净。老仆言尽於此,少夫人自行斟酌吧。”她说著,再不顾织云,尽自去了。
织云愕然,环顾满院荒糙萋萋,只剩她一人,不禁有些脊背生寒,仰头看四周,只见得庭阶寂寂,荒糙横生,四下无人,空风拂背,鸟语凄凄,到处都是树影班驳,像是隐藏了什麽魑魅魍魉,吓的一路小跑回去了。到了自己的房间,紧紧闩上了门,用被子捂著头,就那样躲著,不知过了多久,居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到了半夜被闷了起来,把被子一掀,夜深露重,寒意涌过来,她在春寒里,大口大口的喘息,一身的冷汗。
织云从c黄上爬起,走到院前,坐在庭前檐下,看夜色如水,遍洒清辉,漆黑的夜空中,一轮明月如同冰轮,皎洁如玉,遍照华庭,情不自禁的走到院中,突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是哗哗的水声,像是鱼儿在池中掀起水浪,水声潺潺,暗香初透,哗啦哗啦的响个不停。
织云只觉得此时满院都是奇怪的荷香,不由得顺著香气寻去,一直走到院墙,发现水声花香,通通都来自隔壁的院落,织云趴在蜿蜒的粉墙上,透过漏窗往墙那边窥视,发现那堵矮墙後面,居然有一个巨大的莲池,撑满整个院落。莲叶荷田田,月光洒在碧绿色遮天闭日的荷叶上,像是流过了一层牛rǔ。
莲池无人,下有一潭碧水,拨水的声音,不停的传来。
织云看了那莲池,心跳一点点快起来,一只手捂住了胸口,一只手扶在那堵矮墙。墙对面一腔碧水在月光下荡开层层涟漪,月光如碎玉一般,散成点点碎光。
织云不知道,风花雪月的故事,往往只隔了这麽一堵墙。
她不知,甚至连老妪的叮嘱都忘了,只记得这一池碧水,一方莲池,或许这池水天生就有了什麽山精狐魅的力量,不然此刻方值春末,哪来这般清澈的水,这般茂盛的荷?织云不懂,她只顾著移来堂中的花翅木的凳子,踩上去,坐在墙头,跳在地上。
那院里面皆是一层一层烂在土里的糙,连带著土都带了湿软,织云先前便脱去了鞋袜,在厅前疯舞,此刻足踝上沾满了糙叶泥点,也不在意,只是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奔到池边,攀住一朵荷花,凑到鼻下,恣意嗅那香,不久尽兴的放开了手,将两只脚浸泡在水里洗,池水微寒,微长的裙裾浸在水里,缟素被月色染上一层淡蓝,倒像了月白的绸缎,荡在水面上,化作蝴蝶两只凤尾。
织云披散一头烦恼丝,用手梳理著,黑缎子一般,低声哼著一首折枝送别,看著脚上污迹在水里洗净了,便想抽身离去,哪知裙裾在水里吸饱了水,一时半会提不起来,她有些狼狈的俯身去拉,模样映在池水里,池水里的她也是狼狈不堪的模样,皱了眉,苦了一双杏眼,却不料原本见人来後就安静下来的池水此刻再起涟漪,後来化作汹涌波涛,池水翻滚,掀开巨浪,一道硕大的青影从池底腾起,织云只觉得裙袄一沈,就被那东西咬著衣角拖入水中。
水冰冷,织云吓得不行,不停的呛水,下沈的时候带著咕噜咕噜的水流声,水在她身下散开,又在她头顶汇合,碧水里,池糙清清,莲叶荷梗,清晰可辨,织云恍惚见看到不少荷花就开在碧水之中,在身边摇曳旖旎,落下去怕有二人多高,才沈到池底,织云挣扎的向上看去,看到青丝在身後散开,在水里支离破碎的游走,遮住了头顶的天,脚底软沙细石,织云拼最後一股气,在四处无可借力的水里用力的踩著池底,企图向上腾跃而去,衣角又是一沈,像被什麽东西咬住了,织云气苦,回头向那边看去,只见得那物影隐在荷梗深处,淡作一团黑影,自己的衣角被它拉入荷丛中,远远的扯著。
织云眨了眨眼睛,流出两滴泪,眼泪顺著水流向上飘去,和池水化作一股,织云的脸因无法呼吸而微微涨红,她伸手去扯腰带,挣扎的在水里脱去洗饱了水的衣物,白皙的身子在水里微微泛著光,她努力向池岸游去,半路终於气竭,张了张嘴,吐出几点气泡,最终昏死过去,身後青丝在水里浮作黝黑一片,黑缎子一般,在池水里微微著泛著光。
那道青影从荷梗里游出来,用唇渡著气,用身子托著织云。
池水沈浮。
第3章
“在想些什麽?”阿二皱了门头,将菜式从食盒里一叠叠取出,紫檀八仙桌上,水晶丸子,眉毛饺等诸色小吃,摆满一桌。
“没有。”织云手撑著额头,浅笑道:“只是倦了。”
那天醒来後,织云发现天光微露,自己躺在池边,从池边将湿衣捞起来,回到房里死睡了一会,醒来後就是这般眉低眼慢的样子,小口喝著据说是避夏消暑的酸梅汤,只觉得百骸舒坦,阿二问:“还要吗?”
织云点点头,放下瓷勺,耳边蝉声轻噪,春寒料峭过了,就是如火豔阳,万物勃发,浓绿泼洒,织云问:“阿二,你可听过这隔壁的院子──”
“慎语,柳织云。可看到那檐边符纸,那内有不吉。”阿二说著,将盛满了的汤碗递过来,“我从不知道你爱喝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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