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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主教在敲门。敲门是规矩:起居室被认为是赛丽娜·乔伊的领地,进去之前必须先得到她的同意。她喜欢让他等着。虽说这只是一件区区小事,但在这个家里,小事的意义往往非同寻常。不过,今晚她连这也未能如愿,因为没等赛丽娜·乔伊开口,他已经走进房间。也许他一时忘了规矩,但也可能存心如此。谁知道她在那张用银子包嵌的精美餐桌上跟他说了什么,或许什么也没说。
大主教身穿黑色制服,看上去像一个博物馆的警卫——一个半退休的,随便打发光阴的老人,亲切和蔼的同时不失谨慎小心。但这只是第一眼印象。再仔细看上一眼,你会发现他更像一个中西部地区的银行行长。你看他,一头银发梳理得妥妥帖帖、纹丝不乱,模样严肃庄重,肩膀微微下垂。接下来是他的银灰色胡须,再往下看便是他的下巴,那可是决不会被人忽略的地方。等你看到下巴部位,他的模样又全变了,活生生就是过去用有光纸印刷的通俗杂志上的伏特加酒广告。
他举止温和,双手宽大,一根根指头很粗,大拇指充满贪婪和渴求。蓝眼睛缄默沉静,给人一种不会伤人的错觉。他环顾我们的眼光仿佛在清点货物。一个跪着的红衣女人,一个坐着的蓝衣女人,两个站着的绿衣女人,背景中还有一个孤零零的瘦脸男人。他竭力作出困惑不解的样子,好像想不起为何我们全都聚集在此。似乎我们是他从上一辈继承的什么东西,比如维多利亚时代的手摇风琴,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我们。不知究竟我们价值何在。
他朝赛丽娜·乔伊的方向点了点头,赛丽娜没有吭声。他穿过房间,走到专为他准备的大皮椅子前,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手脚笨拙地开启放在椅子旁边桌上装帧华丽的包铜皮箱。钥匙终于插进锁孔,他打开箱子,拿出《圣经》,这是一本普通《圣经》,黑色封面,烫金书页。《圣经》平常是锁起来的,过去人们收藏茶叶也这么做过,为的是防止佣人偷窃。《圣经》是可燃物,谁知道一旦落到我们手中,会派上何种用场?因此,只能由他来读给我们听,我们自己阅读是不可以的。
众人的脑袋齐齐转向他,期待着睡前故事的开始。
大主教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中坐下,双腿交叉。书签纹丝不动地呆在原处。他打开书。有些窘迫地清了清喉咙。
“能给我一杯水吗?”他对着空中说。“劳驾了。”他又添上一句。
我身后两个人中的一个,卡拉或是丽塔,应声走出自己在这幅图景中的位子,到厨房去了。大主教坐着,目光朝下,叹了口气,随后从内衣袋里拿出一副金边老花镜戴上。此刻他俨然是一位古代童话故事里的补鞋匠。难道他这些仁慈善良的伪装就如此没完没了吗?
我们注视着他:每一处地方,每一个细微动作都不放过。
作为一个男人,被一群女人注视,那感觉一定怪异无比。让她们长时间目不转睛地注视。让她们在心中猜想,他接下来有何举动?让她们随着他移动的脚步畏缩胆怯,即便他的移动毫无恶意,很可能只是为了取烟灰缸。让她们对他品头论足。让她们在心里想,他干不了,他不想干,他不得不干,就好像他是一件式样过时或做工蹩脚的衣服,因为没有其他衣服,不得已只好将就拿来穿一样。
让她们穿上他,试用一下,看看是否合身,而他自己呢,也把她们穿上身,如同将袜子套上脚,套上他粗短的男根,他多出一截的敏感的拇指,他的触角,他娇嫩的肉茎状鼻涕虫的眼睛伸出,膨胀,退缩,倘若碰的不是地方,会缩回去,接着再次变粗,顶端微微凸出,顺着叶片一般,一路挺进,滑入她们的身体,企盼在那里见到人间美景。为了达到幻境,竟采取这种方式,竟得在由女人们,由一个女人造就的黑暗中旅行,当他在盲目中奋力前行时,她则在黑暗中把一切看得分分明明。
她从身体内注视着他。我们此刻全都注视着他。这是我们能实实在在做到的一件事,而且并非毫无意义:倘若他不行了,失败了,或者毙命了,我们会怎么样?难怪在我们看来,他就像一只靴子,外皮坚硬无比,里面包裹的却是一只娇嫩的肉脚。但那只是一厢情愿而已。我已经注视他有一些时间了,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柔软的迹象。
但你得当心,大主教,我在心里对他说。我在盯着你。稍有闪失我就完了。
不管怎么说,做一个这样的男人,一定是活受罪。
一定也还蛮好。
一定是活受罪。
一定无法诉诸言表。
水来了,大主教喝了下去。“谢谢。”他说。卡拉回到自己的位子。
大主教停了一下,目光低垂,扫视着书页。他不慌不忙,似乎没有意识到我们的存在。就像隔窗坐在餐馆里面的男人,不断玩弄盘中的牛排,装作没有看到就在几步之遥的暗处,几双饥饿的眼睛正牢牢盯着他。我们把身子微微朝他前倾,仿佛铁屑朝他这块磁铁聚合。他拥有我们没有的东西,他拥有文字。我们曾经何等肆意挥霍了文字。
大主教有些不情愿地开始了朗读。他读得不怎么样。也许是觉得乏味透顶吧。
还是一如既往的故事,千篇一律的故事。上帝和亚当,上帝和诺亚。多多生养,大量繁殖,遍布整个世界。接着便是旧得发霉、老掉牙的拉结和利亚的故事。这段故事早在红色感化中心时便向我们反复灌输。你给我孩子,不然我就去死。叫你不生育的是上帝,我岂能代替他做主呢?有我的使女比拉在这里,你可以与她同房,使她生子在我膝下,我便靠她也得孩子。等等等等。每天早餐时间,我们坐在学校食堂里吃放了奶油和红糖的米粥时,充斥耳边的总是这段故事。知道吗,谁也不像你们过得这么安逸,丽迪亚嬷嬷说。正在打仗,一切都要定量配给。你们都是被宠坏的姑娘,她眨着眼睛,似乎在叱责一只小猫。淘气的猫咪。
午餐时给我们念的内容是八福词。这个有福,那个有福。是从碟片里放出来的,一个男人的声音。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怜恤的人有福了。温顺的人有福了。沉静的人有福了。后面这句是他们编出来的,我知道《圣经》里没有这句话,另外他们也把有些东西故意略去不念,但无从核对。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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