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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场 行走钢索(第3页)

4

她在山体再次崩塌之后,和还没有过去的几个背夫在原地等待了三个小时。他们最终决定还是要尝试穿越那个塌方。没有任何退路。除了前行。与他汇合,奔赴墨脱。这是惟一的选择。如果回头,路途一样长而艰难。要再重新攀爬一遍多雄拉。是的。这是没有意义的。她在崖边停顿了一下,重新扎紧绑腿,以防止它半途散落绊脚。然后她用背部小心控制身体,滑下断裂口。开始穿越塌方。

刚刚泥石流轰然而下的声音,似还在山谷里隐隐震动。让人心里悚然的气息在这个大塌方里徘徊。但她的脚步不能打软。行走在陡坡上,随时都可能滑坠下去。经过从山顶上流泻下来的冰冷河流,她跳跃着走过那些大岩石堆。然后用手攀住悬崖上凸显出来的小石块,往上面攀爬。继续前往墨脱的路,就在上面。

躲过这场劫难,让他们内心欣喜但并不值得过早庆贺。她在快行中丢失了手腕上的镯子。并且真正艰难的路途才刚刚开始。大小塌方开始陆续不断地出现。在后来她计算着一天经过大大小小的塌方和滑坡就有六十多处。最大的塌方区持续了一公里左右的范围,泥石流堆积宽度达到三百米。坡面陡峻,石块直落峡谷下奔腾咆哮的急流中。

所谓的路,不过是背夫踩出来的难以辨认的脚印。人只能一个一个在宽度仅十多厘米的泥石流路径上挨次通过。走过滑坡的时候,若脚步不稳,会由陡峻的山崖滚落到山下江河之中,尸骨无存。山体也许还会随时有崩塌,飞石从山顶轰然滚落。但是,一旦走久了,人便会习惯。没有恐惧。是的。因为恐惧没有任何用处。路就在前面。需要走过去。不可能停下来。也不可能往回走。恐惧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雨水烂泥混杂的路途,滑溜难行。密林中,蚂蟥依旧繁殖旺盛。他们需要不时停下来为对方扯掉钻入脖子或手背皮肤上的蚂蟥。走的路在持续下坡。地势在下降。一个小时之后,他们抵达老虎崖。一段从山脊直通向崖底大江的绝壁。小路蜿蜒逶迤。视野产生新的变化,但见山谷之中层峦叠嶂,云雾缭绕。江水轰鸣,在悬崖下面围绕着山体迂回奔腾。整段峡谷,恍若从未被别人打扰的人间仙境。万物按照各自的轨迹生长运转。寡言,肃穆。

头顶上的岩石滴下大片雨水。悬崖小路的沿途,在头顶岩石缝隙之间挂着很多布幔,上面是祈祷平安的经文,画着佛像。一路挂过去。想来是当地人走过的时候留下的。她忍受着极度疲惫和寒冷,在雨水中拿出相机,拍下这段路途以及那些被雨水淋湿的经文。她有预感她的一生只能看到一次这样的景象。

中午抵达阿尼桥。桥边有一个极其破烂的木头棚,两个门巴妇女提供热水和柴火,让过路的背夫休憩。他们停下来稍作歇息。无法脱掉脚上裹满烂泥的胶鞋。只能站着喝一口水。人一靠近火焰,大大小小的蚂蟥就从衣服、绑腿、鞋子里面钻出来,扭动着被炙烤的身体仓皇挣扎。背包和雨衣上落满了蚂蟥。她的脖子鲜血淋漓,只能用湿围巾把伤口紧紧包裹起来。这条粉白色棉麻印度围巾,是她在拉萨购买的,一路上都在发挥实用功能,御寒、裹伤、绑扎物品。惟独不需要美化功能。她很长时间没有洗澡,不涂抹任何化妆品,头发被雨水淋得湿透,贴在额头上。穿着胶鞋和格子棉衬衣,与男子没有任何不同。早已失去了性别。

没有歇息太长时间。也许一鼓作气再走四五个小时,就可抵达背崩。这样明天他们就可以从背崩抵达墨脱。在再次经过一个塌方区的时候,他们没有躲避掉突然爆发的泥石流。山顶突然发出轰隆隆的轰鸣声,脚下沙石滑动。两个人飞快地往前跑,身后巨大的石头夹杂着泥石流已经铺天盖地呼啸而来。被连根推倒的树和巨大石块砸进汹涌江水中。此时,任何奔跑闪躲都很危险,两个人只得就地蹲下来,隐藏在正经过的巨石旁边,用手紧紧地抠住石崖凸起,等待崩塌结束。这地动山摇的一切就在后面仅几十米处发生,若晚走了几步,肯定尸骨无存。大约几分钟后,山谷依旧回响着这惊天动地的崩塌声响。山顶终于恢复了平静。

再回到山路上。他看到她脸色有些发白,他说,有没有受伤,庆昭。

她说,刚才左脚踝被一块掉下来的碎石头砸中。有些疼。

解下绑腿来看看。

不要了。太麻烦。烂泥早就把鞋子袜子糊在一起。继续赶路吧。

她走路的姿态已经没有前几天稳陡。走了一段,开始一瘸一拐。她在路边捡了两根树枝捏在手里当拐杖,左脚的胶鞋开始撑得发胀。她屏着气一直跟随着他赶路。

路上风景又是一番新气象。山的海拔高度每超过一千米,就有景观上的绮丽变化。此时出现的是亚热带气候的植被,大片芭蕉林、阔叶林。小野花点缀在茂盛草丛之中。远远地,看到对面山腰上有一些白色的小房子,点缀在苍茫山峦之间,显出世外桃源的清幽秀丽。她看着这个密集的村落,轻声说,远处应该就是背崩了。高山之上的灰蓝色天空,时而冒出灼热的太阳,时而又有雨点落下。此时阳光已经消失,又开始落下豆大的雨点。

5

母亲来机场迎接他。他穿着白衬衣、粗布裤子和球鞋,提一只箱子出现在出口处。看到母亲,放下箱子,轻轻与之拥抱。母亲那年五十五岁,退休在家,开始用蝇头小楷抄写《楞严经》,心平气和,眼目洞明,年轻时的固执剧烈也已经消退。看到这个从小由自己带大的男子,发现他的心性竟从未更改。花花世界游荡一圈回来,却仿佛只是从晚春落花树阴间穿梭而过,拍拍衣襟,没有一丝动容。她暗自叹了一口气,也无询问。

他心里并无任何愧疚,只觉得深深疲倦,仿佛整个人刚由溺落的海水中被捞起,惊魂未定,心力交瘁。回到旧日家里,依旧睡在少年时候的小房间里,硬木板单人床,没有任何改变。接连数天,只是在床上裹起被子蒙头大睡。有时候睡上整整一天。不出门,吃很少的食物。也不找人聊天。母亲并不打扰他。只记得他少年时若遭受任何挫折,都是一个人默默地接受,用长时间的睡觉来躲避压力。

漫无天日的睡眠之中,第一次梦见了父亲。在凌晨四五点钟的南方巷子里,跟随前方的一个男子。那身形高大的背影在浓重雾霭里渐行渐远,只听到脚步声噔噔,震动蜿蜒狭窄的小巷石板路。他一边迅疾地加大步子想追赶上男子,一边在心里轻轻地说,爸爸,等等我,让我跟上你。却怎么走也走不近。只有两旁的玉兰树,大朵钝重的白花,受惊坠落,扑扑打在树下的泥地里。

他从未被父亲带领着一起去游泳、钓鱼、运动、看电影,诸如此类,无法获得一个男子该如何刚烈起伏生长的经验。很多事情都自成年之后才摸索学习。他的成长,注定缺席另一个男子的印证和承认。而他早已不记得那个男子的五官。完全想不起来。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甚或从来没有在梦里再见到过这个男子。

他从未思念过这个男子。他是他内心一块塌下去的阴影,没有填补,没有痊愈。他只是看到他再次出现,依旧在距离之外。他也从无有过怨怼,早已认同生命的缺陷所在。而此刻在梦中,内心依旧怅惘。没有人指导和认同他的生活。他知道必须自控,一如从前,由自己带领自己。

老房子住了多年,已经太过陈旧。他说服母亲,用结束公司之后剩余的存款在月湖边置下一处面积宽敞的房子。搬离了居住多年的旧居。依旧是一楼的房子,带着小花园,可以让母亲在花园里种植花、蔬菜和果树。打开窗可看到整片树丛围绕的恬静湖面,秋日艳阳高照,岸边的桂花树开始结出密密麻麻的细小花朵,隐藏在油亮的绿叶之下。空气中终日飘浮着沉醉的香气。

十八岁带着固执的离弃之心北去求学,曾暗自发誓不再回到故地,壮阔雄心期望路途一去不复返。却不想毕业、结婚、创业、离职、离婚,一大圈兜转变故之后,还是回来休憩隐居。之前的生活,完全忽略这些细微的闲情逸致。能够重新拥有这种生活方式,恍若时间倒流,格外珍惜。

湖边的老式宅院都还保留着原样。逼仄的街边小店有蟹壳黄小烧饼刚刚烤好,热烫地裹在纸片中,一块硬币一个。肚子里塌实暖和,心里似没有丝毫牵挂亏欠。有时去湖边垂钓。周三去周巷的古玩市场走走逛逛,收集一些古旧家具和瓷器。重新开始阅读《史记》和《论语》。陪母亲去菜场买菜,与她一起坐在板凳上剥毛豆,看天边落霞渐渐消退。一起侍弄小花园里新栽的茉莉和栀子。

他的母亲一生都喜欢芳香凛冽的白花。花园里栽了玉兰,光秃秃的枝桠上,一夜之间绽放大朵白色而孤立的花。厚实花瓣在阳光下,可见到如同绢纱薄翼般丝丝缕缕的经络。芳香扑鼻。如果在夜色中远望,就像悬挂在月光中的白纸灯笼。他的母亲不以花为骄矜,经常在旺盛花期,信手折下大枝鲜花送给邻居。只愿以平常心相待。

他收到她从拉萨寄过来的信件。她已经随着杂志制作小组进入大峡谷。善生:

通往墨脱的道路,有重重的陡峭高山阻隔,围绕四周的峡谷和汹涌河流。若要抵达,必须通过长满树木的崎岖山路,穿越这一切屏障。它平均海拔只有一千多米,属雅鲁藏布江下游山川河谷地带。多雄拉山口和嘎隆拉雪山却超过四千米,北边还有南迦巴瓦峰。这些地貌特征如同天然的保护网,保全它的神秘和幽静。

从山里下来,越走海拔越低。植物从亚高山寒温带的白雪冷杉、山地温带的针叶林、山地亚热带的常绿和落阔叶林,一直转换到亚热带气候的热带原始森林。一路看过四季景观。

溜索是穿越湍急河流最好的工具。整个人顺着粗大的绳索滑行,河流的巨大响声和蒸腾水汽,企图给人震慑,仿佛死亡的火焰在身下燃烧,所以不能低头看它。在攀爬悬崖峭壁的时候,必须使身体屈服下来,以便保持柔软和平衡,使手和腿的关节迎合岩石的自然轮廓,自然地向上。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都必须清除内心所有烦杂多余的意识。在行动的过程中,哪怕是一丝丝畏惧和犹豫的侵扰,都会使身体失去控制和平衡。而一旦手脚发软、脑子混乱,势必就会坠落或摔跌下来。如果这样,会失去一切机会。悬崖和江水会无情地使人丧命。

所以在行动之中,必须将自己的身体搁置在死亡之上,与它擦身而过。保持内心的寂静状态和全神贯注。人抵达某种修行的实质。你能听到时间在耳边嚓嚓飞速掠过的声音。天地向你敞开,彼此对立的力量之间,产生相互作用和影响。它烘托你的生命力,善与恶的强烈对比,哪怕是对你需索着死亡。人的内心无限自由和开放,因为可以与天地融合在一起,哪怕是死去,尸骨也投向自然的怀抱,而不是人间。

峡谷地区地质构造复杂,板块运动强烈,造成山壁耸立、频繁的地震和雪崩。一路状况如同九死一生。在树林中露营,常会被不远处轰轰隆隆的巨大声音震醒。那是峡谷在深夜时发生的山崩、滑坡和泥石流。回声在峡谷中久久回荡,令人心惊。大雾弥漫,树叶上融化的水滴,一整夜敲打着帐篷顶,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空气潮湿,地上是常年被雨水浸泡和腐烂的植物。因为行路疲惫,睡眠酣畅。

一路可见大大小小的瀑布。力道惊人的水柱冲击而下,在黑色岩石上砸出白茫茫的雾。强大冷风袭人。在远处凝望,它们如同是悬挂在绿色山峦中一道一道银白色绸带。秀丽静止。并不带有震慑力。经常需要穿越这样的瀑布,浑身被浇得湿透。速度稍慢,就会被水力冲击得窒息。

清晨,无数的飞鸟在树林中呜叫。太阳光芒穿透雾气和林阴,疏朗温暖地倾洒下来。那一束一束明亮光线,仿佛并不真实。五千米以上的雪山,因为太阳的光线,在每天不同时辰发生微妙的变化。有时候是银白色,有时候是蓝紫色,有时候是金黄色,有时候是暗红色。来自印度洋和孟加拉湾的云团,那些海洋水汽凝结的白云,长年飘浮在白雪皑皑的山顶。仿佛是孤寂高山惟一的伴侣。山顶上的雪融化成水再流回平原。就是这样一种轮回。

峡谷间有开满鲜花的杜鹃树。这种峡谷中最为浓密和常见的巨大植株,它们繁花似锦,铺满山峦,开遍由云杉、冷杉、铁杉组成的森林。我们在云雾弥漫的树林中行走,路下的积雪未融。随处可见树下盛放的杜鹃花和兰花。数百种百合绽放洁白的硕大花朵,沿着河两岸生长。

从十八世纪开始,门巴人从门隅一带东迁,千里迢迢,历尽艰险,来到墨脱。他们抱着对梦中乐土的向往,饱含激情,来到这与世隔绝的地方。这里没有梦想,但是有肥沃广裹的土地。幽深隔绝,又可以远离剥削和苦难。人的力量远不如自然的威严与强大。而自然是公正的。坚持行进就可抵达安乐土地,辛勤耕耘就能丰衣足食。他们敬畏山神,崇拜生殖力。繁衍生息,如此才在这个峡谷里代代相传,生活下来。

在深夜眺望远处的小村,灯火明灭。天空中无以计数的群星闪耀,排列成壮丽的行列。月光下奔腾的雪溪,闪烁出变幻莫测的银白光芒,与流转的星光对映。陡峭险峻的南迦巴瓦峰海拔7756米,终年积雪,云雾缭绕,不轻易露出真面目。它在藏语中的意思,是雷电如火燃烧。它还未被人类攀登。是刚烈而神秘的山峰。在这里,自然非常有尊严。

大自然使我明白对一切都不需要执著太深,因为世间万物都有它独自轮回的系统,也许是由一种人类无法猜度的力量控制。它提示着一种被运行和走过的准则。远超于我们的想象之上。不被窥探,也不可征服。我想人的谦卑,首先要来自内心的敬畏。

她正在颠沛于壮丽的路途上,接近新的生活并建立新的信仰。而他结束了自己的生活段落,兜转一圈,一无所获。上海的猎头公司一直有电话来找,依旧是营运总监之上的位置。他在行业内的名气和影响,并不随他的闭门打烊而消失。沸腾的商业世界还是为他预留着位置。他一概推托,并不急于做出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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