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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时节,一宿好雨。
宛平县的李甲庄,远近的点点绿芽皆被滋润一新,嫩生生的惹人喜欢。
天刚蒙蒙亮,李甲庄僻静角落里的一户农家院里,一个身着单薄外衫长裤的少年已例行打完早课,缓缓收势。
杜仲拎起屋檐下挂着的白布巾胡乱擦擦汗水,此时他头顶还隐约能看到氤氲的白气,足见其早课做的用心。轻手轻脚的从旁边水缸里舀出半盆水,少年才要把脑袋扎进去,堂屋厚实的门帘一掀,清脆的声音随着那只迈出门槛的小巧绣花鞋传出:
“灶上水已经沸了,哥哥添些热水罢,缸里的水扎凉扎凉的,省的冰的头疼。”
那绣花鞋的主人好容易举起用木条夹碎皮子在外做了一层罩子的厚重门帘,艰难的把脑袋探出来说话。
杜仲一眼瞧见,立刻上前几步,单手帮她提起门帘,手臂上的肌肉微微隆起,虎下脸撵她:“快进去!外面冷得很,等日头高了再出屋。”
说着,另一只手擎着木盆,也随之进屋去。
杜云安瞄着兄长不算多粗的胳膊轻轻松松拎起小几十斤的‘门帘子’,饶是习惯了也羡慕的紧,瞅瞅自己芦苇杆子似的手腕,只好利索的去灶上舀热水给她哥哥使。
另一边,杜仲看自家妹子柳条似的越发出挑,一张唇红齿白、宜喜宜嗔的小脸儿,心里正经愁的很:眼见安安就快十五了,一日比一日出落的好,他瞅着家附近转悠的小子比往年是更多了,只怕再过段时间,庄头就该上门了。
心里装着事,杜仲面上却不露,迅速洗了头脸,往东间里换了干净衣服出来,一边不住的念叨妹妹:“先前才病了一场,何必起的这样早,胖婶子来了再起也使得,我又不是非得在家用早食。”
胖婶子是杜仲雇的在家帮忙的庄妇,要半晌午才来,杜云安若照他说的等那时候才起,她哥哥必然得饿着肚子出门。杜仲天生神力,拜在京中兴隆镖局张老镖头的座下,他习武向来舍得用力用心,本来饭量就大过常人,杜云安怎舍得让兄长冷着肠胃骑马入京?是以从不理他唠叨,每日五更末就起身操持家事。
杜云安刚把热粥盛进碗里,杜仲几步抢上来端碗:“我来我来,仔细烫着你。”
捡了两碟子腌酱瓜,杜云安勺了点子香油滴上,另一头杜仲已将馒头、碗筷在堂屋当间的桌上摆好了:“妹妹怎么酿的这酱瓜来,香脆入味的很,京中铺子里卖的远不如这个……”
“我分出了一小坛子,哥哥出门时别忘了带上,张师傅爱就粥吃。”
杜仲抬手揉揉妹妹顶着两个包包的小脑瓜,拉拉绑揪揪的流苏带子,忍不住旧事重提道:“看你这操心的劲,依我说,胖婶子还有她自家的事情忙,索性再买两个持重的家人,我出门时也放心。”
杜云安把筷子塞到她哥手里,还是摇头说:“早先是我年岁小,因哥哥你拜了名师时常在外,这才买了陈老娘王老娘在家帮忙,如今我却大了,再买人庄上该说嘴了。”顿了顿,才又道:“咱们家到底尴尬,庄上人多口杂,又恰在这骨节眼,着实不好惹人眼。”
————
这话却是兄妹俩的一桩心病,也是这李甲庄的一件奇闻轶事:原来这杜家自祖上就是金陵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的亲卫,他家祖宗身上也是有战功的,只不过承平之后留在王家做了家将,后头王家几经变故入了京,杜家的男丁也依旧是府里的家将,享着供奉,并非是那些能随主人买卖打骂的奴才之流。
谁知上一辈的杜家子,即杜仲兄妹的父亲杜栋,摊上一门尴尬的亲事。两兄妹的娘原是府里太太的陪嫁大丫头,云氏生的花容月貌,又做的一手巧活,色色都好,虽是个奴婢,却也堪配杜栋。但偏偏这丫头本已是蒙太□□典开了脸的房里人。庄子上传言是老爷当时的一位姨娘妒忌云氏年轻美貌,趁着家主王子腾酒醉挑唆,王子腾昏沉中不知怎的就把云氏指给了身边的护卫杜栋。王子腾是戎马善战的英雄,最是说话算话,次日醒来也未反悔,据闻后来也处置了那个歪心使坏的姨娘。
若事情只到此,大抵也只算一件主从恩义,美人相酬的一时佳话罢了。
偏只这云氏身份特殊敏感,不仅是王子腾的通房,还关系着王子腾嫡妻李夫人的脸面。李夫人早先已放出话来,只待云氏侍奉时间长些就摆酒提拔她做正经的姨娘,阖府皆知这位陪嫁丫头是板上钉钉的‘云姨娘’,谁知一朝竟被下了这样大的颜面。李夫人气怒非常,病了一场,病好之后身边服侍的亲信家人也再不敢提及云氏,于云氏而言,这就误了顶顶重要的一事:她在李夫人那里的身契,并未能放出。
奴婢们身家性命的大事,在主子眼里未必有眼前的一盆花一朵珠钗要紧。云氏离了李夫人跟前,李夫人病好后自然难以想起这茬,身旁又无人提醒。到此,一桩亲事就变味难堪了。
因本朝律例:良贱不婚,杜栋虽只有云氏一房,可云氏实际上并不能算杜栋之妻,只是个妾罢了,这叫杜仲和杜云安的身份也更不好听了,杜家族里颇多微词。
这长子还好,杜家的哥儿刚生下来府里就按例给上了丁口,那和杜家先祖一样也要当家将培养的,是清白的良籍,每年都能领米粮钱供。可轮到安姐儿出生时,她父亲一病死了,她是个女娃儿又是个遗腹子,并不受府中规矩优待。当时杜家其他远亲嫌弃云氏是克夫的祸水,又觊觎杜栋留下的家产,幸好云氏性敏机变,扯着李夫人的虎皮,求了同是李家旧人的管家嬷嬷,带着一双子女躲进了李夫人在京郊宛平县的陪嫁庄子李甲庄。
深宅大院里,李夫人听闻杜栋死讯才知晓旧事,又唏嘘又可怜。只是时移势易,此时太太奴婢的身份变成了云氏最大的庇护,倘她被放出去,杜家金陵的远亲宗族立刻就能拿下她关进祠堂去,光明正大的祸她儿女吞她财产。她现在能保住儿女和家财不被抢走,完全是假托了李夫人和李家的威势。李夫人深知内情,便只命李甲庄的庄头多多照顾孤儿寡母,分了僻静房屋给她们,却不必劳役。只等日后杜仲能顶门立户,再放云氏归良。
可惜云氏孕中连遭大厄,又殚精竭虑的筹谋生路,自搬进李甲庄,身子骨便每况日下。她也硬气,硬撑了数年,直等到长子十岁上拜入京中有名的武师张老镖师门下,日后有了指望倚仗,才撒手人寰。可彼时幼女安姐儿尚不足五岁,生的粉团一般,如同菩萨座下的玉女似的,云氏生怕自己一死,兄妹俩就全无理由继续留在李甲庄了:小兄妹在外居住,长子倒还不怕,幼女却极可能被偷被拐,落得个悲惨下场。为子女计,云氏临终前只得求了那位相熟的管家,忍痛将女儿入了奴籍,暂在李甲庄上安身立命。
于是就有了这一桩后患:杜云安虽不用像其余庄户那样劳役,却勉强算的个‘家生子儿’。按照王家的规矩,府里满二十五岁、庄子满二十岁的单身小厮,府里满二十岁该放出去的丫头、庄上十五及笄的女孩,在每年春节前或由主子、管家或由庄头指配成婚,好孳生人口,繁衍家奴。杜云安今年就要及笄,即是说:到了年底就得被指配给本庄或别庄上的小子。
娘将妹妹入奴籍本就是权宜之计,杜仲只恨自己当年人小力薄,撑不起门户,现今怎又肯让妹妹胡乱配给某个小子,子孙后代都为奴为婢?
只不过安姐儿越大越出挑后,庄头那里就含糊起来,杜仲私底下打听说好几户有些权势的管事和别庄庄头都去拜会过庄头,想要妹妹做儿媳妇。
杜仲从去年开始就几次求请给妹妹赎身,庄头先前还应承着,近日只说妹妹的身契在府里夫人身边的那位管家李大嬷嬷手里,连杜仲的话头也不接了,怕是想糊弄到年下,好行他那配婚的权。
因杜父早逝,杜仲拜了外头的武师,并未能像祖上那样从小就选入府受教当差,因此除了这小小的李甲庄,杜家和府里的关系一度断了线。幸好杜仲少年老成,早两年借功夫小成与杜父的几个旧相识搭上了线,如今在王家那些家将里也颇有几位肯照拂他的叔伯。
可在这些糙老爷们儿当中有人缘,搁内宅里头却不顶用,杜仲连入二门给李夫人磕头的机会都没有。一并连那位特别体面的李大嬷嬷,自然也见不着。这位李大嬷嬷不像别的管家陪房在府外有家宅院落,据说其青年守寡,无儿无女,只守着她看大的李夫人过活,因此见她一面也如同拜真佛一样难了。
杜家兄妹用罢早饭,一起收拾了家什,随意说些闲话。待灶上的大铜壶里咕噜噜的水滚了,杜云安往碗里舀进些茶沫子,杜仲续入热水,两兄妹捧着热乎乎的茶汤,开始商量些正经事。
杜仲把自己琢磨了许久的法子说给妹妹听:“……事到如今,庄头那儿的路是堵住了,求他无用不说,还得防着他使绊子。虽才入春,但这事拖得越久越险,得在入夏前弄清章程。直接赎出身契怕是难成,只好想法子暂求解困。”
说着神情有些黯淡憾然。
杜云安抿嘴一笑:“哥哥是想找门路让我入府去?那边府里的丫头二十才放出,咱们就有了几年转圜的时候,也不必像现在这么见不着真佛,无处使力。是也不是?”
早习惯了妹妹的聪慧,杜仲不奇怪兄妹俩想到一处去,只觉得心窝里酸涩异常:挂着名儿的奴婢,和真去侍候人怎能一样,怪他无能,才叫妹妹遭这样的罪。
“安安莫怕,最多一年半载,哥哥必然接你回家。”这半月杜仲琢磨过不下百遍:如今那府里人口简单,家主王子腾任经营节度使,位高权重不好女色;主母李夫人出身苏湖大家,性直爽利,颇有手腕;除了这两位顶要紧的正主,还有一位庶出的小姐和隔房的堂小姐养在膝下,那位堂姑娘不打紧,幸而那位正经的姑娘年纪还小的很,也不必担忧。除此之外,并无那等轻薄浪荡的公子哥儿,杜仲又听闻李夫人治家严紧,才敢作做此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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