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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傍晚,火红的夕阳正在慢慢地褪去它绚丽的色彩。东边,低沉的天空中闪着电光,紧接着是突如其来的一声雷响,就像是门被猛然关上的声音。屋子里尽管有新买来的电扇,可还是热得像个火炉。我已将一盏灯移到了室外;有时候,我在光线不好的情况下反而看得更清楚。
过去的一周我什么都没写。我也无心写作。为什么要记下这样伤心的事呢?但我注意到,我又开始写了。我拿起我的黑笔潦草地涂写;笔中的墨水在纸上划出长长的曲线,交织在一起,却也清晰可辨。我是否有意要留下一个签名呢?我终究还是尽量避免这样做;艾丽丝,她的笔迹这样的字眼删得再短,还是像粉笔写在人行道上的姓名首字母,或者像海盗标在地图上用来表明宝藏所埋海滩的X。
为什么我们总是很想纪念自己?甚至在我们还活着的时候也是如此?我们希望表明我们的存在,就像狗在消防栓上撒尿一样。我们将照片装入相框挂起来,将我们的毕业文凭、镀银奖杯摆出来;我们在衣服上印上自己姓名的缩写,把我们的姓名刻在树上、涂在厕所的墙壁上。这都是出于同一种冲动。我们从中希望得到什么呢?掌声,嫉妒,还是尊敬?还是仅仅想得到任何一种形式的关注?
至少,我们需要有一个见证。我们不甘心我们自己的声音像收音机里的广播一样,慢慢低沉下去,直至消失。
在母亲葬礼的第二天,我和劳拉被打发到花园里去。这是瑞妮的主意;她说她忙了一整天,需要好好歇歇脚。“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她说道。她的眼圈下面有黑影。我猜想,为了不打扰别人,她一定是偷偷地哭过了。我们一走,她还会忍不住再哭的。
“我们会安安静静的,”我说。我不想出去,因为外面的光线太亮、太刺眼,而我的眼皮感觉有点红肿。可瑞妮说,我们必须出去;不管怎样,外面的新鲜空气对我们是有益的。然而,让我们出去并不是让我们去玩耍,因为母亲刚死不久就跑出去玩耍会被认为不孝。我们只可以去外面走走。
葬礼的招待会是在阿维隆庄园举行的。不是守灵——守灵通常是安排在若格斯河的对岸:人们喝酒撒野,吵吵嚷嚷,很不体面。我们家举行的只是一个招待会。来参加葬礼的人很多:有工厂的工人及他们的妻儿,当然还有镇上的名人——银行家、牧师、律师、医生之类。不过,招待会并不是为所有这些人准备的,尽管最好是这样。瑞妮对雇来帮忙的希尔科特太太说,上帝可以成倍地制造面包和鱼,但蔡斯上尉不是上帝,不能指望他为这么多的客人提供食物。他通常对人数是不懂掌握分寸的,瑞妮只希望到时候不会挤出人命来才好。
请来的客人已经挤满了屋子,面部的表情或恭敬,或悲伤,或充满好奇。瑞妮在招待会的前后都点过匙子的数目,唠叨本不该用这么高级的匙子;任何拿得走的东西都会被某些亲戚顺手牵羊拿回去当纪念品。一想到那些人的吃相,她就恨不得给他们用的是铁锹,而不是匙子。
尽管如此,最后还是剩下了一些食物,比如说半只火腿、一小堆甜饼干、各种吃得不成样子的蛋糕。我和劳拉偷偷溜进储藏室。瑞妮知道我们的行径,但她已没有精力再阻止我们——对我们说:“你们会没胃口吃晚饭的”,或者“别在我的储藏室里吃东西,否则你们会变成老鼠的”,或者“你们再吃一点点,肚子就要爆了”——或者发出其他一些令我暗笑的警告或预言。
这一次,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大饱口福了。我吃了太多的甜饼干和火腿,另外还吃了整整一块水果蛋糕。我们仍然穿着黑裙子,太热了。瑞妮将我们的头发在脑后紧紧地扎成了辫子;两条结实的黑丝带首尾系住,每人头上还有两对朴素的黑蝴蝶发夹。
屋外的阳光照得我眯起了眼睛。我憎恨树叶那浓郁的绿色,憎恨花朵那浓郁的黄色和红色;它们的自信和摇曳的姿态似乎在说,它们拥有这样的权利。我想将它们折断,让它们枯萎。我感到孤独,感到不满,还感到自我膨胀。食物里的糖分在我脑袋里翻腾。
劳拉想让我和她一起爬到暖房边的狮身人面像上去,我没同意。接着,她又想坐到石头仙女身旁看池子里的金鱼。我看没有多大危险。于是,劳拉就蹦蹦跳跳地先我一步踏着草坪走去。她那种轻松的心情令人气恼,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她关心的事;在母亲葬礼的整个过程中,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心情。她好像对周围的人所表现出来的悲伤感到疑惑不解。更令人气恼的是,人们似乎因为她的这种反应对她怜爱有加,而对我倒没这样。
“可怜的小东西,”他们说,“她太小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妈妈和上帝在一起。”劳拉说道。没错,这是一种表面的说法;所有的祈祷者都表达了这个意思。然而,劳拉对这种说法并非像大家那样理解为两层意思,而是平静地、执著地相信表面的意思。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想摇醒她。
我们坐在莲花池的沿上。在太阳的照射下,莲花的片片叶子像浸湿的绿橡胶般闪着光芒。我不得不把劳拉推高一点。她斜靠在石头仙女身上,摇晃着双腿,一边用手指拨着池子里的水,一边哼着歌。
“你不该哼歌,”我对她说,“妈妈已经死了。”
“不,她没有死,”劳拉喜滋滋地说道,“她没有真死。她在天堂里与那个小婴儿在一起。”
我于是把她推下池沿。不是推进池水里——我还是有这点理智的。我把她推到了草坪上。池沿并不比草坪高多少,况且草地软绵绵的,她不可能摔得很疼。她摔了个四脚朝天,接着她翻过身来,睁大眼睛望着我,似乎没法相信我的举动。她的嘴巴张成一个玫瑰花蕾般的小圆,仿佛连环画中小孩子吹生日蜡烛那样。然后,她就开始大哭起来。
(我得承认,我对自己的举动感到满足。我早就想让她像我一样吃点苦头了。对于她总是可以因年龄小而逃避许多事,我简直烦透了。)
劳拉从草地上爬起来,沿着屋后的车道向厨房跑去。她一边跑还一边哭,仿佛被刀子割伤了一般。我在她后面追;在她找到某个管事的人时我最好也在场,以防她告我的状。她跑起来的样子很难看:两只胳膊甩得很奇怪,细长的小腿朝两边撒开,头上的蝴蝶结在辫子根上扑动,而她的黑裙子则上下抖动。她在路上摔了一跤,这一跤倒让她真的受了伤——手上擦破了皮。看到她摔伤,我松了一口气:她出一点点血可以掩盖我的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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