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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当时的他,不仅仅杜太后的孝子,不仅仅是赵光义的长兄,还是大宋江山社稷之主,还是天下亿兆臣民的君王,自五代十国那乱世一路走来,人世间的杀戮纷烦,他实在是看得太多了,也看得太厌了,当日他宁负不义之名,以宋代周,虽说是亲信部属上演了一套黄袍加身的戏码,但若不是他看着周世宗龙驭宾天之后,有周一朝主少国疑,在这等四夷环伺的情形之下,如若没有真正支撑得住的人出来主掌大局,只怕刚刚略为安定下来的中原河山,又要沦入异族横行,四分五裂的境地,是以心下对于以宋代周,也未尝真有多少抗拒之意,否则以他的性子,那些部将们又怎敢当真违逆于他。
他自来视赵光义与自己手足情深,兄弟一体,将帝位交给赵光义,原来倒也并无多少不舍,只是在渐渐看清楚了赵光义背地里所做下来的那些事情之后,却终不免存下了几分疑虑之意。
这纷乱得太久太久的天下,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丝太平的契机,如若因为他挑错了后续之君,而令得这华夏历经百余年战乱之后,得以重振汉唐雄风的希望就此湮灭,那他可真就是再原谅不了自己了。
是以在那几年之中,他除了继续重用赵光义之外,也开始有意地对他的三弟赵光美,以及他的长子赵德芳委以重任,其实他本来的意图也不过是想着由此而令得赵光义有所惕怵警醒,却怎么样也没有想到,他这个二弟居然会就这么铤而走险,酿就了那一夜斧声烛影之中的那一幕。
赵匡胤想着,嘴角不由得泛起了一丝苦笑。
哪怕直到现在,他心下都未曾有多少真正因为当日里发生的那一切,而怪罪他这个弟弟的意思。
他很了解赵光义的为人,直到现在他也还认为,自己的这个二弟,并不是什么真正的枭雄,甚至于斧声烛影之间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很可能是他一时冲动之下临时起意,当是时赵匡胤声望正隆,耳目所及,遍布朝野,如若赵光义真的是有计划地经营举动,反倒是瞒不过赵匡胤的耳目,倒是这种突然发难,让赵匡胤着实措手不及,毕竟他一向都太过信任自己的这个弟弟了,哪怕在宫禁之中,赵光义也从来都是来去自如,而赵匡胤对于自身的武功,也有着绝对的自信,居然都未曾真正觉得赵光义会有可能威胁得到他,这些偶然都撞在了一起,才造就了那一夜赵光义实在很有点儿糊里糊涂的成功。
但这却可以说是最糟糕的局面。
赵匡胤这些日子细思从来,实在恨不得他这个弟弟真的是个不世出的枭雄,真的是从一开始就处心积虑想谋朝篡位,真的是从一开始就用心经营,在朝野上下培植起足够支持他登基称帝的势力,这样他也就不至于在赵匡胤故去之后,还要担忧得位不正,还要担心他的帝位得不到朝堂之上文武大臣的承认,从而要急于对外大举征伐,以此来转称朝野上下的注意力所向。
“自卑且又自大的心态……”赵匡胤心下默念着方才对面那位文士所给出来的关于赵光义的评价,心下微微一哂。
没人比他更清楚他的这个弟弟,从小到大,长期处在他的光芒羽翼之下,难免让他这位本来也是心高气傲的弟弟心下生出些抗拒的念头,难免会让他的这个弟弟想着有朝一日能够超越自己,但赵光义并不是真是个如此不知轻重的人,当是时他之所以会在斧声烛影的那一夜之后,刚刚继位为君,便急急点军北伐,着实有着他不得不尔的原因。
毕竟赵匡胤御宇天下一十七载,广开言路,优礼文人士子,尽收天下文人士子之望,朝中大臣无不倾心归附,这样的势力,原本就根本是动摇不得的,如若不是赵匡胤本来就有欲以晋王赵光义承接皇统的意思,屡屡明示朝中大臣,是以在那等骤然发生的情况下面,朝臣们根本无从查明真实的情形,纵然心下疑惑,也并没有立场多说些什么,否则赵光义就算再铤而走险,也绝坐不上大宋天子的宝座。
然而更令赵光义坐立难安的却并不是赵匡胤在大宋朝堂之上的影响,而更多地是他在那大宋军队之中无可比拟的威望,赵匡胤原本就是个弓马皇帝,一根蟠龙棒横挑天下四十八洲的传说,早于播扬天下九洲,在军队之中根本就是一个已经被神话了的存在,当是时大宋以文驭武的方略尤未草创,而当是时军中那些由赵匡胤一手带出来的能征善战的能臣宿将,也还并未完全老去,大宋皇朝的根基,就靠着这样一支可以说是完全活在赵匡胤影子当中的军队支撑着,赵光义又怎么可能安得下心来。
是以他甫登位伊始,就开始着手准备大举征伐,也就是希望能够借着战争的机会,重新树立他在军队当中的权威,他并不是真正看不清当时的形势,应该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将他兄长赵匡胤那句交代听进耳朵里去,只不过这位新继位的天子官家,实在太过需要一场又一场的战争,来使他能够在大宋皇朝的军队当中,成为可以替代得了赵匡胤的存在。
他失败了,但是他也成功了。
在借着赵匡胤留下来的精兵悍将一举而攻下北汉之后,赵光义马不停蹄,驱使着大宋大军,发动全面攻辽之役,由是而造就了这大宋百年积弱之局。
赵匡胤在刚刚托身于自己这个后世子孙的躯体之上,刚刚看到这一段的史藉所载的时候,他简直都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很了解赵光义,自己的这个弟弟或许并不是个合格的天子治世之才,但却绝对是一员合格的战将,他绝对不相信赵光义会看不出来在当时的那种形势下面,征伐辽邦是何等地不合时宜,他绝对不相信赵光义会评估不出,以平灭北汉之后早已身心俱疲的同一支军队,毫不停留地再度动员去进攻北辽,其间的胜算将微弱到何等难以估量的地步。
但赵光义却真的就这么做了。
直到详查了那一战前后的不少实录之后,赵匡胤才明白过来,他的这个弟弟为什么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或许在赵光义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错误,而只是一场豪赌,拿大宋江山,拿华夏气运,来赌他一人的天子权位,来赌他能够坐得稳这个大宋江山。
也许这一场征伐北辽之役,赵光义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能赢,他很清楚赵匡胤在大宋军队当中的威望,绝对不是一场两场的胜利所能够替代得了的,但对于赵光义来说,一场大败,或许也能带给他同样的效果。
自那场伐辽之役大败之后,由赵匡胤一手提拔起来的那些能征惯战的宿将耆老,绝大多数都成为了这场败仗的替罪羔羊,被赵光义就此投闲置散,解职贬抑,而赵光义选拔来替代他们的人选,所看重的都不在于征战之能,而是只在乎他信不信得过,只在乎到底是不是赵光义的亲信心腹之徒。
这一场仗,使得赵光义兵不血刃地牢牢把握住了大宋皇朝的军队,但无数能征惯战的宿将耆老的投闲置散,无数随着赵匡胤南征北讨的精兵强将埋骨幽燕之地,也使得大宋军魂几乎就此消磨殆尽,使得煌煌华夏,面对四夷环伺之境,积弱百年,乃至被女真人的铁骑踏破了汴京神器,境况之凄婉,一至于斯。
如若能将他的那些心机与权术,用在治国而非夺权之上,或许大宋皇朝,早就是另外一番局面了吧?!
赵匡胤轻轻一叹,怅然若失,转眼望向坐在他身前的任得敬。
这些事情,以他对于心胸见识,以他对于赵光义为人处事的了解,却也是直到近来,才渐渐想明白的,眼前这位西夏文士,身为一个百余年后的局外人,能够看到这一步,却也着实是颇为不易的了。
“其实我看党项人,活得苦啊”,任得敬眼下已然颇有了几分酒意,却是转了个话题,拍案说道:“只是他们却是苦得甘愿,苦得固执,也苦得不可解脱!”
“哦?”赵匡胤侥有兴致地问了一句:“据说近年来西夏国力蒸蒸日上,却不知苦从何来,在下愿闻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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