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娥嗔骂一句,自然是赞赏的语气。
丁一进到“自己的房间”里,扔掉背包,脱去风衣以及拘谨的表情,一跟头栽进沙发[注:并无沙发,只不过是墙脚。后凡言及器物,均为虚拟],闭目,喘息,然后摸出支烟来,点上,翘起二郎腿,吹出长长的一缕烟流……一个劳累了一整天的单身汉,透着孤独,与茫然。
娥由衷地笑笑,然后让自己严肃起来,不,应该是随意起来。比如说表情和身体都松驰下来。比如说甩掉高跟鞋,也不急着换拖鞋,甚至于连丝袜也扒下来扔到一边去,就那么光着脚丫。
丁一在横线的那一边喷云吐雾。
“下面呢,”娥低声问:“下面该是什么了?”
“他在想女人,”丁一说,语气就像戏剧中的内心独白:“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比如说,就是刚才跟他肩并肩坐在公交车上的那个女人。他在想她。想她的优雅,端庄。想她在家里一个人的时候是不是也那么骄傲,目中无人?这些非凡的女人是不是永远都那么矜持,警惕,让人看不懂?”
娥领会了丁一的意思,开始脱衣。
脱得坦然,也可以说草率,一件一件都扔到床上,甚至掉落在地上。
然后她赤裸着坐一会儿,想一点什么心事。然后“走进卫生间”,模仿沐浴,沐浴之前的种种动作,以及之后的轻松,舒坦……比如说无比享受地翻看一本通俗读物。——细节,是呀,细节一定要真实,而剧情要的是可能。这一幕需要缓慢,不厌其烦,要放任光阴,挥霍美妙。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高贵而且平凡,放任,但是平安。
或还可以有一首童年的歌,娥轻声地哼唱:“啊五月,快来吧亲爱的五月,让我们去游玩……田野换上了绿装……去小河旁,看紫罗兰开放……”
丁一坐起来,侧耳静听,然后走到那条竖线前,看。
“啊,亲爱的五月,去小河旁……嗨,那是墙!”娥提醒他。
“嘘——”丁一说:“这是他的想象,没有什么墙能够挡住一个人想象。”
“那,我呢?”
“她一无所知。她要继续她的自由,放任,和挥霍。她要肆无忌惮地袒露她的一切。因为这是一个男人的想象。在舞台的另一边你演出着他的想象,演出着他的心愿和他的‘邪’念。那个优雅的旅伴,公交车上那个冷丽的女子,此刻她在被她漠视的那个男人的想象中:她美妙的丰臀一点儿也不躲闪,也不遮挡,不畏惧更不会羞惭;羞惭,那才是有了邪念呢懂吗?她甚至……甚至可以坦坦然然大模大样地放个响屁。”
“去你的!”
“你不像个好的戏剧工作者。”
“可我没有。”
“屁,也是语言你懂吗?一种不能对外人说的话。有本叫作《尴尬的气味》的书,说在某些部落,可以容忍其成员在自己人面前放屁,但要是在外人面前就要被放逐。”
“可是我现在真的是没有哇。”
“这样说就好多了;没有,那是另外的问题。但现在你是他的想象,是他愿望中的自由和梦想中的贴近……他希望那个仪态端庄的女人实际也是像他一样地平凡,俗常,千万别那么冷峻,别那么矜持……当然当然,还是得优雅,端庄,优雅端庄但又要平凡,俗常……那样才有希望。那样,一个孤独并且自惭形秽的男人才有了希望,才能够希望,才可以想象……”
娥蹲下身去,抱住双腿。
长发铺垂在膝前。
从脖颈直到臀尖,呈一条美妙的弧线。这弧线让人想起孩子,想起母腹中的胎儿,想起生命的开始,从无到有的这个世界……是的,一旦那条美妙的弧线展开,便要随之展开一个疏离的历史,一种危险的处境,一条寻梦的长途,或是艰难的恒旅……
“然而每一个人,都注定是要走进这历史的。”丁一说着,几乎没有语气,不再像独白,倒更像似画外的解说或是瞑瞑之中传来的教诲:“而一个美好的女子,她嘛,她应该欣赏自己,赞叹自己。不要像男人那么愚蠢,那样争着去做强者,做那些他们不得已而做的蠢事……而一个优雅又平凡的女人才是这个世界不可或缺的希望,是一个伟大的寓言,或征兆!所以,所以她要走到镜子前面去,在深夜,在白昼安歇下来或昏死过去的时刻,在寂静中或在月光里,一心一意赞美这天之造物,一心一意思念上帝的嘱托……男人们难免都会疯狂,而女人是顺水漂来的灵啊!她们要看护这些不知好歹的小子,要让他们回来,要让他们懂得回来,回到那个最初的地方,并且懂得赞美,懂得跪拜在女人面前而不是懂得羞耻……”
喔,好一个丁一!说得好,真是说得好哇!我没有白白地来到你!我不敢说未来终会怎样,但眼下,我知道我与那丁已然合而为一。上帝的灵走在水面,永远的行魂正盈满丁一,就像荒原已是成熟之季,就像那白色的大鸟已然羽翼丰满,自由,矫健,谦恭并且浪漫,乘风飞翔,御风飞翔……
娥开始落泪,开始入戏。
夏娃于是或行或止,无忌无碍。
即便是孑身伫立,在丁一来看娥与夏娃也是曼妙如舞!即便是默坐呆望,在丁一看来娥与夏娃也是呐喊如歌……
“来呀,”娥喊他:“快来呀!”
“可是,这墙?”丁一故作犹豫地指指那条竖线。
“但这也是一个女人的想象,”娥向他张开双臂。“你要演出我的想象,墙就不是你的阻碍!”
丁一一个箭步冲过“墙”去。
随后的一切你去想象吧,无论是优雅还是狂浪,必都是舞蹈,必都是歌唱,必都是梦愿与呼唤,是心魂在肉身之外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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