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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第1页)

《务虚笔记》备忘

(《务虚笔记》是我梦想的长篇。这句话可以理解为:这部长篇小说也许永远是个梦想;也可以理解为:这是我的梦想的长篇记录。怕这务虚的梦想在记忆中走漏,

所以先做这务实的备忘。

但也有可能,这就是那部梦想的长篇——《务虚笔记》的局部。)

备忘一

在我所余的生命中可能再也碰不见那两个孩子了。我想那两个孩子肯定不会想到,永远不会想到,在他们偶然的一次玩耍之后,他们正被一个人写进一本书中,他们正在成为一本书的开端。没问题,他们不会记得我了。他们将不记得那个平凡的夜晚,在一座古园中,游人差不多散尽的时候,在一条幽静的小路上,一盏路灯在夜色里划出一块圆区,有老柏树飘漫均匀的脂香,有满地铺散的杨树落叶浓厚的气味,有一个坐在路灯下读书的陌生人曾经跟他们玩过一会儿。男孩儿大概有7

岁。女孩儿我问过她,5

岁半——她说,伸出五个指头,随后把所有的指头逐个看遍,却想不出半岁应该怎样证明。当时我就想,这样的年纪,这些事他们将必不可免地忘记,无可挽回。即便这本书有幸能够出版,即便他们长大了凑巧看到了这本书,他们也不会认出这两个孩子是谁。不会,肯定不会。那些事在他们已是不存在了,如同从未发生。

在一片杨柏杂陈的树林之中,在一座古祭坛的旁边。我是那儿的常客。那是个读书和享受清静的好处所。两个孩子从四周的昏暗里跑来——我不曾注意到他们确切是从哪儿跑来的,跑进灯光里,蹦跳着跑进那片明亮的圆区,冲着一棵大树喊;老槐树爷爷!老槐树爷爷!不知他们在玩一个什么游戏。我说:错啦,那不是槐树,是柏树。噢,是柏树呀,他们说,回头看看我,便又仰起脸来看那棵柏树。所有的树冠都密密地融在暗黑的夜空里;但他们还是看出来了,问我:怎么它没有叶子?怎么别的树有叶子,怎么这棵树没有叶子呢?我告诉他们那是棵死树:对,死了,这棵树已经死了。噢,他们想了一会儿,可它什么时候死的呢?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看样子它早就死了。它是怎么死的呢?男孩儿对女孩儿说:我告诉你让我告诉你!有一个人,他端了一盆热水,他走到这儿,哗——,得……男孩儿看看我,看见我在笑,连忙又说:不对不对,是,是有一个人,他走到这儿,他拿了一个东西,刨哇刨哇刨哇,咔!得……女孩儿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男孩儿,认真地等待着;怎么了?男孩略一迟疑,紧跟着扭起脸来问我:它到底怎么死的呢?他的谦逊和自信都令我感动,他既不为自己的无知所羞愧,也不为刚才的胡猜乱想而尴尬,仿佛这都是理所当然的。无知和猜想都是理所当然的。两个孩子依然以发问的目光望着我。我说:可能是因为它生了病。男孩儿说:可它到底怎么死的呢?我说;也可能是因为它太老了。男孩儿还是说:可它到底怎么死的呢?我说:具体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男孩儿不问了,望着那棵老柏树意犹未尽。

现在我有点懂了,他实际是要问,死是怎么一回事?活怎么就变成死了呢?这中间的分界是怎么搞的,是什么?死是什么?什么状态,或者什么感觉?

就是当时听懂了他的意思我也无法回答他。我现在也不知道怎样回答。对于这件事我(我想还有我们)就跟那两个孩子一样,不知道。我们只知道那是必然的去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我们所能做的一点也不比那两个孩子所做得多——无非胡猜乱想而已。这话听起来就像是说: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最终要去哪儿,和要去投奔的都是什么。

窗外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秋雨,下得细碎,又不连贯。早晨听收音机里说,北京今年旱情严重,从7

月到现在,是历史上同期降水量最少的年头。水,正在到处引起恐慌。

我逐年养成了习惯,早晨一边穿衣起床一边听广播。然后,在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若是没人来,我就坐在这儿,读书,想事,命运还要我写一种叫作小说的东西。仿佛只是写了几篇小说,时间便过去了几十年。几十年过去了,几十年已经没有了。那天那个女孩儿竟然叫我老爷爷,还是那个男孩儿毕竟大着几岁,说,是伯伯不是爷爷;我松了一口气。我差不多要感谢他了。人是怎样长大的呢?忽然有一天有人管你叫叔叔了,忽然有一天又有人管你叫伯伯了,忽然有一天,当有人管你叫爷爷的时候你作何感想?太阳从这边走到那边。每一天每一天我都能看见一群鸽子,落在邻居家的屋顶上咕咕地叫,或在远远近近的空中悠悠地飞。你不特意去想一想的话你会以为几十年中一直就是那一群,白的,灰的,褐色的,飞着,叫着,活着,一直就是这样,一直都是它们,永远都是那一群看不出什么不同;可事实上它们已经生死相继了几十次。生死相继了数万年。“事实”,这两个字究竟是要表达什么?

那女孩儿问我:你看的什么书?(“老爷爷你看的什么书?”

“不对,不是爷爷是伯伯。”“噢,伯伯你看的什么书?”)我翻给她看。她看看上面有没有图画。没有。字书,她说,语气像是在提醒我。对,字书。它说什么?不,你还不懂。你这样的年龄不应该懂。那是一本写给老人的书。

那是一个老人写下的书:一个老人衣袖上的灰/是焚烧的玫瑰留下的全部灰烬/尘灰悬在空中/标志着这是一个故事结束的地方。

不不,令我迷惑和激动的不单是死亡与结束,更是生存与开始。没法证明绝对的虚无是存在的,不是吗?没法证明绝对的无可以有,况且这不是人的智力的过错。那么,在一个故事结束的地方,必有其他的故事开始了,开始着,展开着。绝对的虚无片刻也不能存在的。那两个孩子的故事已经开始了,或者正在开始,正在展开。也许就从那个偶然的游戏开始,以仰望那棵死去的老树为开始,借意犹未尽来展开。但无论如何,必有一天他们的故事也要结束,那时候他们也会真正看见孩子,并感受结束和开始的神秘,那时候,在某一处书架或书桌上,在床头,在地球的这面或那面,在自由和不自由的地方,仍然安静而狂热地躺着一本书。那个以“艾略特”命名的老人,他写的书。在秋雨敲着铁皮棚顶的时节,在风雪旋卷过街巷的日子,在晴朗而干旱的早晨而且忘记了今天要干什么,或在一个慵懒的午睡之后听见隐约的琴声,或在寂寥的晚上独自喝着酒,在一年四季,暮鼓晨钟昼夜轮回,它随时可能被翻开被合起,作为结束和开始,成为诸多无法预见的生命早已被预见的迷茫。那个智慧的老人他说:我们叫作开始的往往就是结束/而宣告结束也就是着手开始。/终点是我们出发的地方。那个从童年走过来的老人,他说:如果你到这里来,/不论走哪条路,从哪里出发,/那都是一样/…………/激怒的灵魂从错误走向错误/除非得到炼火的匡救,因为像一个舞蹈家/你必然要随着节拍向那儿“跳去”。这个老人,他一向年轻。是谁想出这种折磨的呢?他说:是爱。这个预言者,在他这样写的时候他看见了什么?在他这样写的时候我的父母还在童年,北京古老的城墙还在,在那老城的边缘,在荒芜的祭坛近旁,这棵老柏树还活着;是不是在这老树的梦中早就有了那个夜晚和那两个孩子?或者它听见了来自远方的预言,于是它坦然赴死,为一个重演的游戏预备下一个必要的开端?那个来自远方的预言:在编织非人力所能解脱的/无法忍受的火焰之衫的那双手后面。/我们只是活着,只是叹息/不是让这样的火就是让那样的火耗去我们的生命……这预言,总在应验。世世代代这预言总在应验总在应验。一轮又一轮这个过程总在重演。

我生于1951年1月4日。这是一个传说,不过是一个传说。是我从奶奶那儿,从母亲和父亲那儿,听来的一个传说。

奶奶说:生你的那天下着大雪,那雪下得叫大,没见过那么大的雪。

母亲说:你生下来可真瘦,护士抱给我看,哪来的这么个小东西一层黑皮包着骨头?你是从哪儿来的?生你的时候天快亮了,窗户发白了。

父亲便翻开日历,教给我:这是年。这是月。这是日。这一天,对啦,这一天就是你的生日。

不过,他们要是记错了呢?那实际就是一个谣言。1951年1月4

日。对我来说那是一片空白,是零,是完全的虚无,是我从虚无中醒来听到的一个传说,或是一个谣言。“在还没有你的时候这个世界已经存在了很久”,这不过是在有了我的时候我所听到的一个传说。

“在没有了你的时候这个世界还要存在很久”,这不过是在还有我的时候我被要求接受的一种猜想。

那么真实是什么呢?真实?究竟是什么?当一个人像我这样,坐在桌前,沉入往事,想在那纷纷坛坛的生命中看出些真实,真实便成为一个严重的问题。真实便随着你的追寻在你的前面破碎、分解、融化……如烟如尘而已。如歌如梦而已。我只能给你讲一讲它给我的印象,如同一个传说,或者一个谣言。

往事,过去的生活,分为两种。一种是未被意识到的,它们都已无影无踪,甚至谈论它们都已不再可能。另一种被意识到的生活才是真正存在的,才被保存下来成为意义的载体。这是不是说仅仅这部分过去的生活才是真实的?不,好像也不,一切被意识到的生活都是被意识改造过的,它们只是作为意义的载体才是真实的,而意义乃是现在的赋予。那么我们真实地占有现在吗?如果占有,是多久?一分钟?一秒钟?百分之一秒抑或万分之一秒?这样下去“现在”岂不是要趋于零了?也许,“现在”仅仅是我们意识到一种意义所必要的时间?但是一切被意识到的生活一旦被意识到就已成为过去,意义一旦成为意义便已走向未来。现在是趋于零的,现在若不与过去和未来连接便是死灭,便是虚空。那么未来呢?未来是真实的吗?噢是的,未来的真实在于它是未来,在于它的不曾到来,在于它仅仅是一个梦。过去在走向未来,意义追随着梦想,在意义与梦想之间,在它们的重叠之处就是现在。我们本不占有现在,我们在占有意义和梦想的时候碰巧占有了现在。我们本没有现在,我们受了一个远古命令的驱动,受了一种未来梦境的召唤,于是在途中,于是在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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