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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车停在房前时,已是傍晚时分。太阳透过云层,发出微弱的光亮,空气中散发着暖烘烘的潮湿的青草味。我去了整整一天,在那种场合,人完全失去了对时间的知觉。今天的采购任务想必已由卡拉完成,我得以免除所有职责。我走上阶梯,手扶着栏杆,脚步沉重。仿佛几天不曾合眼,不停地在东奔西跑,累得心脏刺痛,浑身肌肉缺糖似的痉挛。惟有这一次我对独处求之不得。
我躺在床上。希望能好好休息一下,睡上一觉,可因为过分疲劳,又加上高度兴奋,怎么都无法合眼。我仰望天花板,寻找花环的枝叶。今天它让我想到一顶帽子,一顶过去某个时期流行的宽边女帽:像一个巨大的圆环,装饰着水果、鲜花以及珍禽异鸟的羽毛。这种帽子就像某种关于天堂的理念,悬浮在头上,一个凝固的思想。
片刻之后,花环便会开始变得色彩斑斓,眼前会冒出各种幻象。这种疲劳的程度就如同因为某种原因,此刻我不愿去想是为了什么原因,而通宵驱车赶路,从黑夜开到天亮的人一样,一路上相互靠讲故事和轮流开车来排除倦意,太阳冉冉升起时,眼角会掠过车窗外的事物:路边草丛里变成紫色的动物,模糊不清的人影,当你使劲盯住他们时,便立刻消失。
我太累了,无法继续讲这个故事。我太累了,无力去想自己究竟身在何处。现在我来讲另外一个故事,一个好听一点的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莫伊拉身上。
这其间一部分是我自己想象的,一部分是我从阿尔玛那听说的,她是从德罗拉丝那听来的,而德罗拉丝又是从珍妮那得知的。珍妮是听丽迪亚嬷嬷说的。就连在那种境况下,在那种地方也会有同盟关系。这一点你尽可确信无疑:同盟在任何时候都存在,虽然方式各不相同。
丽迪亚嬷嬷把珍妮叫进办公室。
祈神保佑生养,珍妮。丽迪亚嬷嬷定是这么开口,她正在桌上写着什么,说话时没有抬头。任何规矩都有例外:这一点也尽可确信无疑。嬷嬷们看书写字是得到允许的。
愿主开恩赐予,珍妮会这样回答。她语调平平,嗓音清澈剔透,就像生蛋清。
我觉得你可以信赖,珍妮。丽迪亚嬷嬷会说,她终于从纸上抬起眼睛,用眼镜后面一贯的目光直逼珍妮,这是一种同时具有威慑力又满含哀求的目光。帮帮我,她的目光在说,我们是一条战线的盟友。你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女孩,她继续道,不像其他一些人。
珍妮所有的痛哭流涕和悔罪表现在丽迪亚嬷嬷看来包含着某种特别意味,她以为珍妮已经彻底驯服,以为珍妮已完全皈依,成为忠实信徒。实际上那时候的珍妮不过是个成天被太多人任意踢来踢去的小狗。只要对她说几句好听话,她可以倒向任何一个人,对任何人都可以推心置腹。
因此珍妮准会回答:我希望如此,丽迪亚嬷嬷。我希望不辜负您的重望。或诸如此类的话。
珍妮,丽迪亚嬷嬷说,出了一件可怕的事。
珍妮目光低垂,望着地板。不管发生了什么,她知道都不会受到责备,她无可责备。可这在过去对她何曾有丝毫用处?无可责备?因此她还是感到心虚,似乎马上就要受到惩罚。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珍妮?丽迪亚嬷嬷问,声音轻柔。
不知道,丽迪亚嬷嬷,珍妮回答。她知道这时有必要抬起头来,正视丽迪亚嬷嬷。片刻之后,她终于努力抬起头来。
假如你对这件事知情不报,我会对你非常失望的,丽迪亚嬷嬷说。
主可以为我作证,珍妮带着热切的神情回答。
丽迪亚嬷嬷让自己停顿了一下,手里摆弄着钢笔。莫伊拉离开我们了,她终于开了口。
噢,珍妮应道。她对这个消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莫伊拉不是她的朋友。她死了吗?一会儿后她问。
接着丽迪亚嬷嬷便对她讲了事情经过。莫伊拉在上运动课时举手上洗手间。被准许后离开教室。那天值班的是伊利莎白嬷嬷,她同以往一样把守在洗手间门外。莫伊拉走了进去,一会儿后,只听莫伊拉对伊利莎白嬷嬷喊:马桶溢出来了,嬷嬷能否过来通一通?不假,有时马桶确实会溢出来。不知是谁会把一团团的卫生纸塞进下水道故意让马桶溢出来。嬷嬷们曾绞尽脑汁试图设计出某种安全装置杜绝此类事件,但终因经费缺乏,眼下只好将就对付;另外她们尚未找到一个把卫生纸锁上的办法。或许她们应该把卫生纸拿到卫生间外面,放在桌子上,进去的人领一张或几张。但那是以后的事了。任何新生事物要想完善都需要时间。
伊利莎白嬷嬷毫无防备地进了洗手间。丽迪亚嬷嬷不得不承认她这事办得有点蠢。不过话又说回来,她过去也曾通过几次马桶,从未出过意外。
莫伊拉没有说谎,地上到处是水,夹杂着一些散开的粪便残渣。秽臭熏人,伊利莎白嬷嬷见了真是火冒三丈。莫伊拉彬彬有礼地立在一旁,伊利莎白嬷嬷飞快走进莫伊拉指给她看的那间,弯腰俯向抽水马桶的后部。她是想拿开陶瓷的水箱盖,摆弄里面的浮球和塞子。她正用两只手去举水箱盖时,只觉某个尖利的金属质感的东西顶在后背。别动,莫伊拉说,否则我就捅进去,我知道往哪里捅,我会刺你个穿心透。
后来她们发现她拆了一个抽水马桶里的装置,拿走了那根细长尖利的铁杆,就是水箱里一头连着冲水手柄,一头系着链带的那部分。只要知道怎么做,做起来并不难,更何况莫伊拉有机械方面的天赋,过去经常自己修车,小问题也都自己处理。这个事件以后,水箱盖开始用链条加固,每次马桶溢水都要花好长时间把盖子打开。闹得我们在那里时有好几次污水泛滥。
伊利莎白嬷嬷看不到刺在她背上的是什么,丽迪亚嬷嬷说。她是一位勇敢的女人……
是啊,是啊,珍妮响应道。
……但并非有勇无谋,丽迪亚嬷嬷说,眉头微微皱了皱。珍妮老是热情过了头,有时听起来就像在断然否认。她照莫伊拉的话去做了,丽迪亚嬷嬷接着说。莫伊拉命令她从皮带上解下赶牛刺棒和哨子给她。然后让伊利莎白嬷嬷下楼到地下室去。当时她们在二楼,不在三楼,要对付的不过是两层楼梯而已。加上正在上课,过道上什么人也没有。这中间她们曾见到另一个嬷嬷,不过她站在走廊的另一头,而且背对着她们。这时伊利莎白嬷嬷本来是可以喊叫的,但她清楚莫伊拉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莫伊拉一贯臭名昭著。
是啊,是啊,珍妮又说。
莫伊拉带着伊利莎白嬷嬷一路走过满是空衣物柜的走廊,经过体操馆的门口,进了暖气炉房。她命令伊利莎白嬷嬷脱掉所有衣服……
噢,珍妮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似乎在抗议这一大不敬的行为。
……莫伊拉脱掉自己的衣服,换上伊利莎白嬷嬷的,虽然谈不上十分合身,但还算合适。她对伊利莎白嬷嬷总算不是太狠,让她穿上了她的红裙。然后把面纱撕成条,用来把伊利莎白嬷嬷绑在暖气炉的后面。又把一些布条塞进她的嘴里,再用一根布条把嘴绑上封住。她还用一根布条从身后一头绑在伊利莎白嬷嬷的脖子上,另一头绑在她的脚上。真是一个诡计多端的阴险女人,丽迪亚嬷嬷忿忿道。
只听珍妮说:我可以坐下来吗?似乎她承受不了这一切。她终于有了可以交换的东西,至少可以交换到一件象征性的东西。
坐吧,珍妮,丽迪亚嬷嬷说,她有些吃惊,但明白此刻不能拒绝。她需要珍妮聚精会神,需要她的合作。她指指角落里的椅子,珍妮将它拉过来坐下。
等把伊利莎白嬷嬷在暖气炉后谁也看不到的地方绑好之后,莫伊拉说,你知道,我可以杀掉你的,我可以把你戳得面目全非,让你见到自己的身体就窝心难受。我可以用这个一下戳死你,或者用它刺瞎你的眼睛。将来一旦真有那种事发生,请你记住我并没有这么干。
这些话丽迪亚嬷嬷对珍妮只字未提,但我希望莫伊拉说了类似的话。不管怎么说,她既没有杀了伊利莎白嬷嬷,也没有伤及她的任何部位。几天后,当她从被绑在暖气炉后长达七小时的经历中,或许还加上嬷嬷们或其他什么人的盘问中——因为不排除同谋合伙的可能——恢复过来,她又回到感化中心工作。
莫伊拉挺着身子站起来,目光炯炯,直视前方。双肩收紧,脊椎挺直,嘴唇紧闭。这不是我们惯常的姿势。通常我们是勾着头走路,眼睛看着自己的双手或地上。莫伊拉即便戴着棕色的头巾,看上去也不太像伊利莎白嬷嬷,但她身板挺直的样子却显然足以让她在站岗的卫士面前瞒天过海。这些卫士从来没有仔细看过我们,甚至包括嬷嬷们,或许正因为是嬷嬷,他们更没有正眼瞧过。总之,莫伊拉大摇大摆地出了大门,从容不迫,一副熟门熟路、目标明确的样子。在门口,卫士向她致敬,她则拿出伊利莎白嬷嬷的通行证,卫士连看都懒得看一眼,谁愿意好端端地在这种事上去冒犯嬷嬷呢?然后莫伊拉便消失了。
噢,珍妮口中蹦出这个字眼。有谁知道她心里的真正感受?也许她想欢呼。倘若真是如此的话,她隐藏得很是巧妙。
因此,珍妮,丽迪亚嬷嬷说。我想拜托你做一些事。
珍妮睁大眼睛,尽量作出一副天真无邪、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要你留意周围人的动静。也许牵涉此事的还有别人。
好的,丽迪亚嬷嬷,珍妮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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