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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你一伯失去,你就不能自由自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这也不错。“
“确实也不错,我懂。”
“我们要找的,不是一个提心吊胆地互相搂抱着的机会。”
“我们要找的是彻底的理解彻底的自由,”女人说,“这总不错吧?”
“我正在想这件事,”男人说。
“我找到了,好不容易找到了,怕失去,这有什么不对的呢?
我知道我知道,一怕失去就已经失去了。天哪,到底怎么办才对呢?“
“你是说,怎么办才能不失去吗?”
女人紧张地盯着男人:“怎么办?”
“天知道。你再想想你问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吧。”
“欧——!”女人沮丧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大声嚷:“可我不想再否认我怕失去。我怕,我怕!我伯!!我知道你不怕,我就知道你才不怕呢!”
男人把杯里的酒一饮而进,然后再斟满。
“你不怕,你多镇静你多理智!告诉你,我也不怕!你爱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吧,你一辈子不回来我也不怕!当然,即便这样你也还是不怕,你这个老混蛋!”
雪编织着天空,又铺展着大地。白色的世界上,人们行色匆匆,都裹在五颜六色的冬装里,想着心事。
“喊够了吗?”
“够了。”
“能听我说一句了吗?”
“你说吧。”
“能相信我说的是真的吗?”
“我愿意相信。”
“事实上我比你还怕,实际上我比你还害怕。”男人说。
男人从春天走到冬天,从清晨走到了深夜。他曾走遍城市。他曾走遍原野、山川、森林,走遍世界。地图已经磨烂了,他相信在这地图上确乎没有那个地方。
最后他又走回海边,最初他是从那儿爬上人间的。海天一色。
月亮和海仍然保持着原有的距离,互相吸引互相追随。海仍然叹息不止,不甘寂寞不废涌落;月亮仍然一往情深,圆缺有序,倾慕之情化作光辉照亮海的黑夜。它们一同在命定的路上行走,一同迎送太阳。太阳呢?时光无限,宇宙无涯。
在月亮下面,在海的另一边,城市里万家灯火。
随便哪一个窗口里,都是一个你不能清楚的世界。
一盏灯亮了,一会又灭了,一会又亮了,说明那儿有一个人。
那个人终于出现了,走出屋子,一会又进来坐在灯前翻一本书。有朝一日你和他在路上擦肩而过,你不知道那就是他,他更不知道你曾在某一个夜晚久久注视过他。
两颗相距数十万光年的星星,中间不可能没有一种联系。在这陆地还是海的时候,在这海还是陆地的时候,那座楼房所处之地有一头梁龙在打吨,有一头食肉的恐龙在月光下偷偷接近了它;或者是一头剑齿虎蹑手蹑脚看准了一头柱牙象——你现在这么想也仿佛在远古之时就已注定。人什么时候想什么,不完全是自由的。
男人走累了,想累了,躺在礁石上睡去。天在降下来,地在升上去,合而为一。然后男人开始做梦。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有谁吹起一支魔笛,他不由得跟着那笛声走。只有一件黑白相间的长斗篷在他前面飘动,缓缓前移。他很想超越过去看看这吹魔笛的是谁,但他紧走慢走还是超越不过去,看不见那斗篷里到底是谁或者是什么,只见几根灵巧的手指伸而屈,屈而伸,所吹的曲子令人神往。他就那么一直迫着那笛声向前走。很久很久之后,他看见一点曙光,看见广袤无垠的荒漠,看见大大小小的环形山和环形山的影子。那件黑白相间的长斗篷渐渐隐去不露形迹,魔笛声却回旋飘荡不离不散愈加诱人。在山脚下,放着两本书。他拿起一本来看,讲的是天堂里美丽的神话,他看懂了。他又拿起一本来看,说的是地狱里残酷的鬼语,他也能看懂。但当他拿起这一本书去看那一本书的时候,他却什么也看不懂了;相反,拿起那一本书来看这一本书时,也是茫然不知其所云。
他在梦里梦见了以前忘记了的梦,于是记起:两本书互相是不可能完全读懂的,正如两个人。这样他又想起把书颠倒过来读一回,从结尾读向开头。他发现,自由是写在不自由之中的一颗心,彻底的理解是写在不可能彻底理解之上的一种智慧。
一个巨大的火球在荒漠之边寂静升起。
而在月亮上,“阿波罗”带去的那座人的标志,仍在渴望更高的智慧来发现他们。
而在地上,大雪覆盖荒原,老狼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鹰群在高处向它焙耀新鲜的精力,在窥测它的行踪,并将赞美它所选择的墓地。老狼也要追寻着老鹿而去了,无论是谁,包括这些正在高傲地飞旋着的鹰,早晚都要去。不久将再来,在以往走过的路上重新开始展现和领悟生命。
而在家中,古老的大落地钟旁,菊花白色的花瓣散落一地,在根部保存起生机。
而在山里,在山下开阔的坡地上,在林间,在沼泽,在河的源头,在遥远的不为人知的地方,种子埋进冻土,为了无尽无休的以往继续下去成为无尽无休的未来。花开花落,花落花开,悠悠万古时光。
一九八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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