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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凉虽是陪都,但人口亦近十万,城中也建有一座宏大而华丽的宫殿。
这一夜,是胜利者鲜卑人的皇帝赐给那些为他作战的士兵们狂欢的最后一夜。这一刻,当许许多多当初因被围城所困而无法逃脱的人在渡过了地狱般的三个白天,于绝望和恐惧里挣扎呼号,企盼着天明快些到来的时候,高凉宫的大殿里,今夜却是灯火辉煌,舞女蹁跹。
北燕皇帝慕容西在殿内摆酒设宴,和臣属将领推杯换盏。身畔几张案几之后,依次坐着他重用的汉臣张集以及徒何氏、卫氏、若久氏等几个势力最大的鲜卑贵族,其余燕国官员陪坐。气氛正当热烈之时,一个卫兵从外入内,道慕容替已经领兵归来,自知违抗帝旨,杀了夏帝,罪不可赦,无颜来见皇帝,此刻就跪在城门之外,等待着皇帝的降罪。
他虐杀夏帝的事情,众人都已知道。听到他回来请罪的消息,纷纷停止宴饮,目光不约而同,全都看向了坐于大殿中央的大燕皇帝慕容西的身上。
从前有着北方第一猛将之名的慕容西身材魁梧,雄健逼人,卫兵入内之时,他正笑容满面,和坐于自己右手边的距离最近的徒何公在隔空推杯,身后立着二十名亲卫。亲卫武功过人,警戒的目光,不时扫过大殿中人的面孔,连最阴暗的角落,也不放过。
徒何公是鲜卑徒何氏的首领。传言,慕容西手中藏有前燕灭国之前
当初趁着北夏势衰逃回北方之初,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响应者寥寥,就是最先得了他的助力,这才得以顺利召集旧部,东山再起。他复立燕国之后,不但以高官厚禄封徒何氏族人,刚前些时日,还有意让自己的一个儿子娶徒何氏的女子为妻,两姓结为姻亲。忽听卫兵如此禀告,脸上笑容慢慢消失,放下酒盏,挥了挥手,示意殿中舞女停下乐舞,目光环顾了一圈臣属,道:“令支王抗命,诸位以为应当如何处置?”
慕容替是被北夏所灭的前燕皇帝的皇弟,封令支王,皇帝膝下无子,当时曾立他做了皇太弟。虽然没做几天燕国就灭亡了,他也和一干宗室一道被掳,但身份就是身份,不会更改。如今燕国复立,当年的皇叔慕容西称帝,慕容替的地位,便显得有些尴尬。
殿中众多燕官面面相觑,一时无人应答。片刻后,官拜丞相的张集开口道:“令支王出征之前,天王曾有令在先,要他生擒夏帝以助攻打洛阳。倘若乱战中失手杀了也就罢了,他却是以如此手段虐杀,坏天王大计不说,眼中毫无天王。当按照我大燕律例,从严处置,以儆效尤!”
张集话音刚落,徒何公便道:“我对丞相一向是佩服的,但丞相此话,有失偏颇。丞相非我族人,岂能理解我族人对夏羯的刻骨仇恨?何况令支王年轻气盛,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时收不住手,也是有的。我料他并非有意冒犯天王。但违抗天王之命,确属事实,既知错,向天王认罪,以我之见,杖责数十,叫他牢记教训,天王以为如何?”
在座的这些鲜卑宗室或是贵族,在当年国灭之时,或多或少,都受到过羯人的羞辱。当初为了活命,只能奴颜婢膝,如今得以翻身,对北夏无不怀着刻骨仇恨,先前得知慕容替以如此手段折磨死了仇人,个个暗中无不觉得痛快。只是之前碍于慕容西的命令,不敢明示罢了。此刻见徒何公带头替慕容替辩解,纷纷附和,大殿里的赞同之声,此起彼伏。
慕容西再次环顾了一周,见张集似乎还要开口,打断道:“大将军所言也有道理。叫他自领四十军棍,此事过去也就罢了。”
他的脸色转为肃穆:“倘若再有下回,无论是谁,休怪本天王,再不留情面!”
众人皆应是。
他的命令很快被传递了出去。燕官开始对慕容西歌功颂德。慕容西面露微微得色,下令继续欢宴。宴毕深夜,慕容西半醉,在二十名日夜不加离身的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亲卫的护送之下,迈着有些虚浮的脚步,去往寝殿的路上,被张集从后唤停。
张集上前道:“天王先前不听我劝,屈服于众,改了主意,拿此城犒军也就罢了。这个慕容替,你万万不可再手下留情!此人心机极深,绝非安分守己之人。天王倘若不借此机会杀他,日后恐要遭他反噬!”
张集出身北方世家,以机敏才干而闻名,慕容西仰慕其名,三顾茅庐,终于将他请来入燕做官。如今燕国一系列的官爵和律制,皆都由他主持拟定,慕容西平日对他颇是敬重。但今晚,见他不放过慕容替,撺掇着自己杀他,还追到了这里,心里有点不以为然。笑道:“丞相过虑了。我对侄儿一向了解。以我的推断,以他的性格,此次必定会杀夏帝泄心头之恨,此也是我派他去出兵的缘由,为的,就是试探于他。倘若因我之命,他隐忍不杀,反倒可疑。你安心便是。”
张集摇头:“恐怕没那么简单。或许是他揣摩到了天王心意,这才故意顺天王之意,虐杀夏帝,以迷惑天王。”
慕容西摆手:“丞相想多了!”见张集似乎还要开口,心里有些不耐烦了,又道:“这回我答应以城池犒军,也是有我的考虑。丞相放心,此为最后一次。等攻下洛阳,绝不会再有如此之事!我乏了,要去歇了,丞相也早些去歇吧。”
张集无可奈何,只得怏怏离去。
慕容西目送他背影离去,转身,在左右扶持之下,回到了寝宫,双臂搭在迎出的左右二美肩上,朝里晃晃荡荡而去,身后二十亲卫,其中两人亦步亦趋,寸步不离,其余人留守殿外。
这时,身后又传来一阵脚步之声,这回,一道女子声音传来:“天王请留步,侄女有事相告。”
慕容西转头,见慕容喆立在殿外阶下,便命美人退下:“如此晚了,寻我还有何事?”
慕容喆快步走到慕容西的面前,行礼道:“如此晚了,侄女本不该再来打搅叔父休息,但侄女有一话,实在是等不及明日了。阿兄此次铸错,忤逆叔父之命,原本无论如何责罚,都是阿兄应当受的,侄女不敢有半分不满。但侄女听闻宫宴之上,有人竟公然诋毁阿兄,质疑阿兄对叔父的忠心,侄女如鲠在喉,哪怕叔父见怪,也要替我阿兄在叔父面前辩白。”
慕容西料到她是为了此事而来,宽慰道:“张集只是性子耿直,加上成见,这才多说了几句。你放心,我不会听信他的。今晚责你阿兄,并无别意,律例所在,不责不足以服众。”
慕容喆感激地道:“多谢叔父。有一事,侄女先前一直不敢相告,唯恐要受叔父责备。今夜长兄蒙冤至此地步,拼着便是被叱,也不得不说了。”
“何事?”
“叔父想必也知,南朝长公主先前于国乱之时,不幸罹难的消息吧?“
慕容西年轻时,对萧永嘉一见钟情,这些年,人生虽大起大落,但因为从前的求而不得,萧永嘉反倒化成了他心底一道抹不去的倩影。
南北为敌,相互之间,少不了暗派密探。去年萧永嘉罹难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他这里。当时他还伤感了一阵子,命人替萧永嘉设灵堂祭拜,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慕容西忽听侄女提她,有些没头没脑,一时不解,狐疑地看着她。
慕容喆继续道:“叔父应还记得,南朝爆发教乱和荆州叛乱,当时侄女替叔父传信给李穆之后,曾秘密南下刺探情报的事吧?当时便是阿兄叮嘱我,说长公主是叔父的故人,不能有失,叫我顺道多留意长公主。虽说她地位高贵,但当时南朝危如累卵,连皇帝都带着百官逃出了建康,谁知道会发生何事?”
“我到了建康后,暗中留意着长公主。当时她临产,高峤将她送入山中待产,我见她一切都好,正要离去之时,也是机缘巧合,竟叫我遇到了趁乱想要加害于她的仇家。当时长公主快要生产,情况岌岌可危,高峤又困于战事,万一落败乃至战死都有可能,长公主无依无靠,岂不危险?当时我便想到了阿兄的叮嘱,叔父对长公主也一直甚是关心,权宜之下,只好先将她带了回来……”
慕容喆一边说着,一边留意暗暗观察慕容西的神色,见他双目渐渐圆睁,面上露出激动之色,又道:“我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将她带来这边,本是一片好意,不想长公主却对我生出误会,继而误会是叔父您的指使。加上后来南朝局面平定,我和阿兄左右为难。就这么将她送回去,怕非但不能结好于南朝,反要惹出是非。若将长公主交给叔父您,又怕给叔父您惹事,叔父责备阿兄和我当初擅做决定……”
“她如今可好?她人在哪里?”
慕容西打断了慕容喆的话。
“立刻带她来见我……”
“不,不!还是我去见她为好!快些!”
不等慕容喆应答,慕容西已是迫不及待,举步朝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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