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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七年夏天最热的那个周六的晚上,我一个人坐在东单三条基础医学研究所七楼的自习室里,感觉人生虚无。
基础医学研究所是个按苏联模式建设的老式楼房,层高三米五,没有空调。天太热了,又是周六,原籍北京的学生都躲进自家的空调房间了,外地的,在宿舍半裸打游戏或者看闲书或者补觉儿,或者去医院医生值班室等有空调的房间去念《外科学》、TOEFL、GRE去了,七楼巨大的自习室里就我一个人。
尽管楼层很高,尽管没有火炉一样的精壮小伙子、小姑娘一个挨一个挤坐,尽管自习室里所有窗户都敞到最大,南北通透,和北面楼道的窗户对流,还是毫无用处。我坐在教室靠后靠窗的位置,没有一丝气体流动,汗从额头汩汩涌出,顺着脖子流进我穿的大号棉布圆领衫,在我胸前背后划出一道道汗水的曲线,最大最沉的汗珠子一直流到内裤的上缘,即使我不喝一口水,也没有一丝停顿的迹象,难道我是一口自发的泉水吗?挑了条最短的内裤穿,外面套着的短裤比内裤长不了多少,被包裹的阳具还是像狗到了热天的舌头一样,总挣扎着瘙痒着自己想耷拉出来,帮助释放些热量。放在课桌上的前臂和压在椅子上的大腿,半分钟不移动,极细极碎的汗珠子就渗出来,铁板烧上的油一样,把皮肉和桌椅贴面烙在一起。窗户外面,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一颗星星,路灯把天空映衬成土红色,天地污浊而混沌一片。听我们的结巴英语口语外教说过,他靠教英文和在酒吧唱乡谣混了五十多个国家和城市,只有在北京,他能明确意识到他呼吸的是什么。那是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悬浊物,在半气体、半液体的基质里面,漂浮着肉眼几乎看得见的固体颗粒。
想着过去的三天,我感觉寒冷。
三天前,呼机叫唤,不是柳青,是我初恋的留言:忙吗?有空电我。我想,要是没有呼机,我初恋现在应该穿着那条白色的长裙、粉色的纱上衣,敲我宿舍的门。要是没有呼机,我打开门,我初恋的影像、淡香水的味道、楼道里实验老鼠饲料的味道,会像拧开水龙头之后的水一样涌进宿舍。
“怎么了?”我在胡大爷的宿舍管理办公室里打我初恋的办公室电话,她的办公室在距离我身体一千米以西的一个写字楼里,胡大爷戴着老花镜在读三天前的北京晚报,报纸上一个圆圆的饭盆油印子。
“忙吗?”我初恋很简洁地问。
“还那样儿,刚考完TOEFL,差不多应该得满分吧,和我们班女生甘妍打了赌,我要是满分,她请我吃饭,地方我定,菜我点,要不是满分,我请她,地方她定,菜她点。她自从上《内科学》就蔑视我,我忍她好多年了,这次是恶心她的好机会。这几天在准备GMAT,每天三个小时做一套模拟题,稳定在七百五以上了。和过去咱们打《沙丘》游戏类似,熟能生巧。毕业论文数据差不多了,六十几个卵巢癌病人,不到三年,死了一半了。你说,我怎么这么没用啊?我这种狗屄卵巢癌发生学论文做了有什么用啊?你相信有鬼魂吗?我最近有些相信了。我的病人都定期查一种叫CA125的非特异性癌蛋白,监控癌病的进展和治疗效果。前一个月,有个在我这里查了三年的董阿姨走了,我还是感觉每周三下午,她推我实验室的门,问我,‘这周的结果出来了吗?’说,‘还是很想多活几年,哪怕一两年也好,看完女儿结婚,再走。’说,‘其实我皮肤还是很好呢,从来不用什么化妆品。’我体重最近又减了十斤,现在不到一百二十斤了,我看这个活儿毕业之后不能干,再干下去,魂儿也保不住,命也保不住。”我都不好意思,即使是在电话里,即使是已经认识我初恋十年了,即使在小于一厘米的超微距内拉着她的手也观察过很多遍了,她在哪里,那里就成了个戏台,我的手心发热,小丑的帽子就套在我头上,我就开始上蹿下跳,滔滔不绝,现演。
“还是牛吹。”
“实事求是。再说,你从来没夸过我,你面前,只好自己夸自己。”
“我没夸过你吗?”
“从来没有。我长得好看吗?”
“男的要什么好看?你能出来坐坐吗?”
“好啊。”
“附近找个清静些、好说话的地方。”
在北京,在王府井附近,清静意味着价钱。我坐在台湾饭店大堂咖啡苑,我初恋坐在对面,灰色的裙子,灰色的上衣,头发还是又黑又直,五官还是没一处出奇,按我老妈的话说,一副倒霉德行,典型的苦命相,我的心还是被一只小手敲击着,低声叹息。原来我以为,上帝设计男人心的时候,仿佛照相机底片,第一次感光之后,世界观形成,心这块底片就定形了,就废了,吃卓文君这口儿的,从此一见清纯女生就犯困,吃苏小小这口儿的,从此一见大奶就象甲肝病人想到五花炖肉一样恶心想吐。我初恋让我知道,其实上帝设计男人心的时候,仿佛油画布,第一次涂抹,印迹最深,以后可以刮掉重画,可以用其他主题覆盖,但是第一次的印迹早已渗进画布的肌理里,不容改变。
“我们单位有两三个处长、局长真烦人。”
“怎么烦你了?”
“总是拉着喝酒,喝完总要去唱歌,老说我唱歌好听,人不俗艳,有个副局长说,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暗香浮动。”
“这副局长有文化啊,还知道暗香浮动呢,比那个穿着军大衣冬天到上海把你招回北京的处长有学问多了啊。”
“他是公司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局长,他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唐诗和宋词又不是你的专利,只许你用。”
“那你就暗着香,整天浮动着,熏死他,憋死他。”
“他老晚上打电话。其实,他挺清高的,他有权,随时可以批人出国,别人都变着方儿找机会和他多接触,多聊。我很烦,我不想他老给我打电话。”
“但是你又不好意思每次接电话都说,‘你没毛病吧,别傻屄似的穷打!要是工作的事儿,明天办公室谈好了。要是个人的私事儿,我和你没这么熟吧?’”
“他很清高的人,这样不好吧?”
“每次聊多长时间啊?”
“一个多小时,最长的一次从晚上十点到早上四点。”
我看着面前的咖啡,二十块一杯,加百分之十五服务费,是我一周的生活费。我听着我初恋在讲述她的困扰,我非常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非常简单、普通、古老的故事,一个有点权有点闲有点伤逝的中年男人在泡有点年轻有点气质有点糊涂的小姑娘的故事。我的心里一阵强烈的光亮,完成了人生中一个非常重大的发现,长这么大,认识我初恋十多年,梦见她五百回,第一次,我发现我初恋是个非常普通的姑娘,尽管冒着缥缈的仙气儿,但实际上有着一切普通姑娘的烦恼。我一直以为,她的烦恼仅限于行书学董其昌呢还是米芾,周末去西山看朝霞还是北海看荷花。
我说:“不上不下最难办。要不就下,用屈原的方式解决,我不在乎什么出国、入党、提干、分房、涨钱,我独默守我太玄,过我的日子,心里安详,心里平静,不掺和这么多人事。要不就上,用渔夫的方式解决,我的暗香浮动就是枪杆子,先让这些处长、局长知道妙处,闻上瘾,之后,想再闻一下,先送我去澳洲,想再闻两下,送我去美国,想再闻三下,送我去欧洲。”
“你说了等于没说。”
“是吧。”我结了帐,在金鱼胡同和我初恋微笑握手而别,是时风清月白,车水缓缓,我没要求送她回办公室,她自己朝东华门走去,我自己走回了仁和医院。
两天前,上午做完一台子宫全切,下午还有一台,主刀教授说中午在食堂请我吃饭,下台晚了,只剩下包子。啃到第二个包子的时候,在麻醉科当医生的师姐经过,说,秋水,就吃这个?随手拨了小半饭盒自己带的酱牛肉给我。这个麻醉师姐是大鸡师兄那届的校花,皮肤荷花一样,白里透红。穿上手术服,戴上口罩,露在外面的黑头发丝、白额头、杏仁眼,迷死人不偿命。我看主刀教授脸色有些异样,等麻醉师姐走了,拨了一大半酱牛肉到教授饭盒里。
下午下台的时候,换了衣服,撞见麻醉师姐一个人在楼道口抽烟,我腿也累得发紧,就要了一根一起抽。院子里的槐树枝叶茂密,整个树冠像是个巨大的花球。
“抽烟解乏啊。师姐,我在B大的时候跟那个老植物教授去四川峨边和大渡河附近找一种少见的玉竹,老教授曾经指给我看,山里农民的庄稼地里,就夹种有罂粟。他说,干再重的活儿,抽了那东西之后,睡得特别香,第二天还能爬起来。罂粟花开,挺好看的,有点像B大花坛里有时候种的虞美人。”
“是啊。没有这类东西,也没有现代麻醉,也就没有现代外科手术。你最近好不好?快毕业了吧?毕业马上出国吗?”
“还行吧,凑合。正申请呢,肿瘤研究的博士,还有MBA。”
“要转行?”
“肿瘤,再怎么学好像也治不好。气场不好,最近狂吃东西,还是掉肉。学完MBA,公司实在不行了,你和老板说,咱们关门再开一家吧。做卵巢癌,我总不能和董阿姨说,这辈子就算了,下辈子再说吧。”
“我听人说你在神经内科查房时的事迹了,病人家属告到医务处了,你就管不住自己嘴啊?”两个星期前,我跟着神经内科教授下午查特需病房,一个银行高管脑中风恢复中,传说贪了好几纸箱子现金,等中风恢复到一定程度后就去交待问题。查房时,他老婆,女儿都在,在一边恭敬地旁听,教授指着他女儿问,你知道她是谁吗?高管摇头。教授指着他老婆问,你知道她是谁吗?高管摇头。我从白大衣口袋里掏出十块人民币,在他眼前一晃,问,你知道这是谁吗?高管眼睛晶晶亮,说,十块钱,但是不是我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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