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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伍前的两个月,国旗班专门举办了一次招聘会,来了不少名头很响的大企业老板。国旗班的复员兵不难找工作,但大多数人还是选择了回老家就业。李英俊问崔成有什么打算,崔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反正不会去做什么保镖保安的,我就想着能回家看山守林、种田务农,过简单的日子。等你哪一天转业了,我一定带你到我们白马村看看。
李英俊一脸神往地说,可不,天天听你吹得天花乱坠的,我真想看看到底是块什么风水宝地。
事实上,为了谷水秀,崔成已经答应了谷文化,先去陶氏集团上班。这事弄得像是在做一笔交易,虽然崔成心里隐隐地有些不情愿,但是好在终于与谷水秀在同一座城市里了,再也不用受相思的煎熬了。
李英俊已经升为国旗班的副班长了,并且确定要超期服役,他还是中队的重点发展对象。他曾经对崔成说过,一旦离开国旗班,他还真不知道做什么好呢!崔成说,没错,你小子就是为国旗而生的。现在啥也不用想,中队会给你安排好的,再说,我们五个人当中总得有个人在这里看家守业啊,再回来的时候,也有个自己人招呼啊。在新训大队的时候,朱光明就说,你肯定会长时间留在这里,那小子的眼光可真毒啊!
自从他们上次见过牛帅之后,牛帅的精神明显好转了不少,听朱光明说,在他的劝说下,牛帅已经去省城医院接受综合治疗了,他的病情时好时坏,可是他一直很乐观。“大眼火锅店”也开出了名气,他有事没事还在研究他的牛氏菜谱,据说挺受当地人欢迎。他还时不时与他们每个人通通电话,电话里的牛帅还是一嘴的不正经,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说自从有了那次升旗,想死的心就没了,活一天就赚一天,绝不能赔本,口气一点儿也不像临终之人。崔成根本没想到,一个人的精神力量竟然起到了这么大的作用,眼瞅着牛帅已经维持了一年多了,简直是个奇迹。
每一次面对李英俊,崔成都好像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可不知说什么好。有一天,两个人下岗回营房已经是后半夜了,偌大的广场此刻显得有些冷冷清清,崔成叹口气说,英俊啊,说句老实话,一想到离开国旗班,我的心就没着没落的,这一走就不知道啥时候再回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熬过那一天,这里的每一寸地方都在我心里刻着呢。幸好你还一直在我身边,我心里还好受些。
李英俊的眼里泪光一闪,马上忍住了,又学着迟班长的口气捶了一下崔成说,崔成,你爷们儿一点好不好?我就不信你们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这一辈子你也别想离得开国旗班。
之后的那些日子,崔成是数着时间过的,虽然每天还是照常地升降旗、站岗值班,但其中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珍贵,同时又是那么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谷水秀打来电话告诉他,她在省城等着他。从谷水秀的声音里,崔成能感觉到她的激动。她说,崔成,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难受,舍不得国旗班,你回来还有我呢,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谷水秀说陶家已经派车在广场附近等着接他,仪式一结束,马上坐车直奔省城。
崔成给父亲打电话。崔立国说,小子,给国家升旗站岗,你这兵当得值了,比你爹出息多了。等你这么几年,你妈想得不行了,没想到还得给老谷家打工,谁让你惹了人家的宝贝了。好在到了省城,回家不受限制,安顿好了,马上给老子回一趟家。
崔成说,我才不想去那个什么陶氏集团,我天天都盼着回家呢!我想,最多干两年到头了,也当是还了她家的情了。
朱光明、段世杰和牛帅也都打来了电话,说不能参加他的退伍仪式,让他自己一个人难受去吧,并且嘱咐他一到了新地方,马上把情况告诉他们。其实崔成也想像朱光明一样干干净净、一声不响地离开。每次国旗兵复员的场面他都记忆犹新,他无法想象要怀着怎样的心情,当着战友们的面取下肩章帽徽,听着《送战友》的曲子,面对一张张朝夕相处的面孔,挨个儿与他们拥抱、抱头痛哭,然后从列队持枪敬礼的队伍中穿过,再观看一次为他们专门举行的升旗仪式。
去年有一个超期服役一年的擎旗手,想继续留在部队,可是现实已经无法改变。那天傍晚六点多,他和其他退役的战士坐在食堂里,吃着部队最后一顿饯行的饺子。这时,他忽然站了起来,走到指导员面前,恳求道,指导员,我有一个请求,想再到旗杆那儿去看看,行个军礼。指导员陪他一起去了。在国旗哨位,他围着国旗杆基座转了一圈又一圈,又挨个儿抚摸着五十六个金黄色的隔离墩,流着热泪久久地倚在国旗杆下面。看完后,指导员陪着他往回走,他突然扭过头往回跑,没等指导员反应过来,他双臂抱着粗大的国旗杆,扑通一声跪下了。指导员立即跑过去把他扶起来,他满脸泪水地说,指导员,你们可要把国旗升好,护卫好啊!
有的老兵退伍回家办理完手续后,很快就回到北京工作,他们到北京首先就要到中队来报到,跟中队说一声,到哪儿工作了,以及一些基本的情况。这已经成了中队的传统。只要是从国旗班出去的人,不管离开这儿多少年了,每年都要到中队来走走看看,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旗杆下向国旗敬一个军礼,然后看升旗降旗,亲手抚摸国旗。每个人都对国旗有一种特殊的无法割舍的情感。
那一天凌晨下起了零星小雪。晚上崔成和同他一起退伍的老兵们都没有睡,他们打着背包坐在宿舍里等着看升旗,谁也没有出声,就那么静静地等着,这是他们在国旗护卫队的日子里最后一次看升旗。复员退伍的战士包括国旗护卫队的六十人,连同其他中队的三百人,整整齐齐地在广场排列着,站立在凛冽的寒风之中,等待着最后的告别仪式。
当国旗仪仗队走过金水桥时,所有人都注目凝视,队伍里已经响起了一片抽泣之声。崔成远远地看着作为护旗手的李英俊正步走来,他眼里已是一片模糊。一大早,是他帮着李英俊最后一次整理了一遍礼宾服,未了拍着他的肩膀说,英俊,哥不能再陪你了,好好干吧,有时间我会来看你的,你是我的好兄弟,永远也不会变的。
多少个日日夜夜的相伴,此时只能化成如此干巴巴的几句话,而他的心如刀绞一般。崔成感到自己从进入新训大队之后,就像一列一直在高速行驶的列车,他身上的每一根血管、每一块骨骼都经过无数次的风风雨雨,都已经调配得如此协调完美,而突然之间说停就停了,他还真的有点儿不适应呢!
当国旗升起、国歌响起、国旗手持枪敬礼时,所有人再也忍不住了,一个个已经泣不成声。所有退伍战士向国旗长久地行注目礼,那是最后一个与自己的生命息息相关的敬礼,它的结束竟然那样让人痛彻心扉。
眼见着仪仗队渐渐消失了,崔成觉得大脑里已经一片恍惚。一刹那,他就好像完全被掏空了一样。他的手里还捧着支队给每个退伍战士送来的礼盒,耳朵里断断续续传来支队长在告别仪式上的讲话:你们要将在这里所学到的优秀品质带进社会,你们曾经是坚强无畏、经受过无数考验的战士,你们将带着国旗手优秀的基因,尽快融入社会,在快速发展的经济社会里再创辉煌……
几个月后,崔成给朱光明打电话说,我终于明白你过的那种所谓的高尚人的生活了,无聊得很,看来我这人天生没这个福气。天天陪着富人跑东跑西的,总觉得过得挺别扭的。朱光明冷笑道,不就给人当个专职司机嘛,我看你也不合适,还是听你爸的话没错,大城市的生活你玩不转的。然后他又问起崔成与谷水秀的事,崔成说,我们正热乎着呢,你就羡慕去吧,但我一天忙得团团转,虽说想见就能见到,但其实见面的时候也不多,她也忙着毕业答辩呢,只等着她一毕业,就把婚事定下来。朱光明说,你小子天生就有女人缘,那你们今后怎么打算的?崔成说还没想清楚,再等等看吧。
自从进入陶氏集团后,崔成才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
不管怎么说,崔成给陶总当司机这件事,还是展现出了谷文化精明的一面,眼看着县里和陶守业正谈联合开发土特产经营的项目,他便想方设法把崔成安排了进去。虽然崔成暂时只是陶守业的专职司机,可这个位置特殊啊,以后的发展不可限量。他才不想让崔成就这么老老实实回到白马村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农民呢!如果那样的话,他在自己最宠爱的女儿身上所花的心血就全白费了,面子上也过不去。既然崔成与谷水秀的事已成定局,倒不如干干脆脆地为崔成设计一条能迅速提高身份的捷径。一旦联合开发的事情做成,他谷文化对县里的贡献也不小。
崔成第一次上方队升旗时,是谷文化硬把陶守业拉过去的。仪式结束后,两个人还匆匆见了个面,陶守业一眼就相中了崔成,觉得国旗班出来的人一定错不了,绝对忠诚可靠,身体素质也一流。再说,让一个堂堂的国旗手给他当司机,不论走到哪里都给自己长面子。
那天离开国旗班后,崔成到达省城后见的第一个人却是陶守业的女儿陶荻。
公司派去的那个司机直接把崔成拉到了一个名叫“名典”的咖啡屋里。陶荻就坐在角落处一个舒适的藤式躺椅上。见崔成进来,陶荻眼睛一亮,忙招呼他坐下来。
陶荻就像是一颗宝石,在暗处熠熠生辉。她穿着一件宽松的毛线衫,显得宁静而又高傲,一只手不停地摆弄着一只精致的打火机。
她的面前摆着两瓶啤酒,还有一杯她喜欢嚼的冰块。在这种场合下,崔成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拘谨,他脱离社会太久了,看什么都觉得有些陌生。他原以为是到公司的办公楼正式报到的,没想到却来到了这样一个地方。见他一声不响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陶荻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望着崔成说道,别说我爸还真有眼光,国旗兵就是不一样,让人看着就踏实安全。听说你以前在北京开过车?崔成说,那时天天开车给客户送货,这么久没摸车了,还得熟悉熟悉。陶荻说,那不急,慢慢来。接着,她向服务员要了一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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