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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欢欢喜喜地边吃边聊,不知不觉中,招弟小姐已慢慢地把长寿面吃完,她的精神依然很好,身体也没有出现什么不舒服。
那时候,我甚至想,也许妈妈亲手做的生日面条,会比什么药都管用。
可是,招弟小姐的身体状况,却在生日后开始急转直下。
说急转直下,是因为在病情的平稳与恶化之间,缺少一个让我们心理上有所准备的过渡,仿佛维持之前的安定状态,已经耗去了招弟小姐全部的心力。而在经历了四次化疗后,猛烈的药物终于摧毁了那早已摇摇欲坠的支撑,使她虚弱的身体再也掩饰不住日渐干涸的真相。
那次治疗后,招弟小姐忽然产生了剧烈的腰痛,她并没有声张,但我知道她整夜地睡不着,早晨她强打精神起来洗漱,我看到枕巾上落了一层乌黑的头发,不禁暗暗惊心。
在用了强力的止疼药后,她的疼痛逐渐减轻,可是食欲却迟迟没有恢复。她勉力想吃点东西,却总是噎得慌,妈妈把虫草炖鸡汤里的渣渣挑得干干净净,她才总算慢慢地喝了下去。
可是刚放下碗,招弟小姐就恶心起来,她连忙按住肚子,紧紧闭住嘴唇,忍得脸色苍白。片刻之后,她终于掀开被子,跑到卫生间,把才下肚的鸡汤全吐了出来。
那一瞬间,不知怎的,我眼前蓦地浮现出了公子小白病中的样子。我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我的心头。
那是我在招弟小姐生病后,第一次朦胧地意识到我可能会永远地失去她。
在几天无法进食之后,招弟小姐只能又求助于药物,输了两天液后,症状总算缓解了些,但精神却日渐衰弱。
有时候,我坐在招弟小姐枕边,看着她沉沉昏睡的模样,仿佛看到生命正一点一滴地从她身上流走。
不过她的情绪一直还算不错,每天坚持吃药,尽量做些家务,努力和妈妈聊些家常。我对她们谈论的旧事很感兴趣,因为那里面有招弟小姐的另一面——在遇到我之前的、我所不了解的那一部分。我听她们聊着小村庄里的长长短短,聊着招弟小姐童年的小玩伴们,不禁有些感触。那么遥远的小村庄里的一个女孩,竟然与我相遇在京城一角的一个小夹道里,这之间要经历怎样的曲折啊。如果其中的一个环节出了偏差,不知道招弟小姐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我的猫生又会变成什么样。毫无疑问的,我愿意在九年前那个早春的清晨遇到招弟小姐,所以,我应该不希望有什么环节出现偏差。可是,如果某个偏差,能将招弟小姐引向另一条人生道路,也许她就不必经受这样的病痛,那么,我是否愿意放弃我们的相遇呢?
我甩甩脑袋,停止这些无谓的设想。生命只是一条单行线,不能退回重来,也没有假设。事实就是,我和招弟小姐一起度过了我的大半生,她是我猫生中最重要的人,我也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猫,这是我们命中注定的,我只能为我们可以共同度过那么多日子感到幸福。
招弟小姐的复查结果终于出来了。
现在想来,当时我并没有听到“胰腺转移”这个陌生而冰冷的字眼,更无从知道这是此类病症中最无望的一种情形,但我却感受到了骤然凝固起来的空气,看到了一家人灰败的脸色,我顿时明白我的预感——那个朦朦胧胧地潜藏在我意识中、我不愿正视、却始终无法摆脱的预感——终于变成了现实。
检查结果让一家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但他们似乎并不十分震惊,甚至脸上还或多或少显出些了然之色。的确,事实上,连我都没有多么惊诧,作为一个有思维的生命体,我们对于生死都有着本能的感知,在这一点上,猫族和人类是相通的。
“爸,妈……”过了许久,招弟小姐打破了沉默,她的语气挺温和,“要不,咱们回老家吧?这会儿暖和了,我想去海边看看,吹吹海风……再去咱果园转转,苹果花大概快谢光了,小梨头得有手指头肚大了……”
招弟妈妈迟疑了一下,似乎不忍心拒绝,打商量似的看看招弟爸爸,招弟爸爸却只是低着头闷不做声,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像突然加深了很多。
招弟妈妈擦了把眼睛,狠心道:“招弟,咱还是去住院,医生不是说,这回不用动手术,只做个什么介入就行吗……等你好点了,能吃饭了,再让大志把咱们拉回去耍耍。”
招弟小姐看看妈妈,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行,就听妈的。”
第二天,弟弟大志赶来了京城,为招弟小姐办理住院手续。
自从招弟小姐生病后,招弟父母对大志的依赖日益明显,两位在农村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显然对在大城市里求医问药心存怯意,而会讲普通话、会开车,还认识一些外国字的大志,自然就成了全家的主心骨。
招弟小姐歉然道:“秀娟怀着孩子,你本该在家照顾她的……”
“她不用照顾,才两三个月,又没啥反应。再说,家里人多呢。”
招弟小姐笑了说:“真好,这下咱家总算有后了……”
大志看了姐姐一眼,没有吭声。这几个月来,他比以前骤然沉稳了许多,国字脸上有棱有角的,竟显出了几分成年男人的模样。
“大志……”招弟小姐欲言又止,似乎在斟酌着措辞。
大志忽然脱口道:“姐,你别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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