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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飘零的夜晚,游人差不多散尽的时候,我独自到那座古园里去,走过幽静的小路,走进杨柏杂陈的树林,走到那座古祭坛的近旁,我看见C还在那儿。一盏路灯在夜色里划出一块明亮的圆区,我看见他正坐在那儿,坐在轮椅上读书。
我有时候怀疑:他会不会就是我?
四周的幽暗遮掩了其余的景物,世界一时变得非常小,只是一团小小的明亮,C看书看得累了,伸一个懒腰,转动轮椅,地上的落叶被辗碎了,发出唧唧吱吱的声音。
我有时想:我就是这个残疾人C吗?
我问他:“我就是你吗?”
C冲我笑笑:“你愿意是我吗?”
于是他又转动轮椅,前进、后退、原地转圈,180度360度720度……像是舞蹈,像是一种新近发明的游戏。
“你写作之夜的每一个角色,有谁愿意永远来玩这个游戏吗?”
我无言答对。
他认真地看着我:“可是,所有的人都玩着相似的游戏呀,你不知道?”
“对不起,”我说,“也许我伤害了你的自尊心……”
“不不,”他摇摇头,“不是那么回事儿。”
C转动起轮椅在小路上慢慢走。一盏盏路灯相距很远,一段段明亮与明亮之间是一段段黑暗与黑暗,他的影子时而在明亮中显现,时而在黑暗中隐没。明亮与黑暗中我听见他说:
“其实你在第一章中写得很好——我只是你写作之夜的一部分,你所有的写作之夜才是你,因为你也一样,你也只是你写作之夜的一部分。”
我于是想起了第一章。我问:“你再没碰见那个孩子吗?”
“不,”他说,“我总是碰见他们。”
“在哪儿?”
“在所有的地方和所有的时间。我有时候碰见他们俩,有时候碰见他们之中的一个。”
“我不想开玩笑。”
“我也不想。玩笑那么多,还用得着麻烦我们开吗?”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我也是。说正经的,此时此地你没有看见他们之中的一个吗?”
我四处张望,但四周幽暗不见别人。
“他们在哪儿?”
“现在吗?就在这条小路上。”
“你是说我?你是说我还在说你?”
“不光是你,也不光是我。他们还是所有的人。在另外的地方和另外的时间,他们可以是任何人。因为所有的人都曾经是他们。因为所有的人,都曾经是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
那个老人的预言:如果你到这里来,/不论走哪条路,从哪里出发,/那都是一样……
C说:“你还记得女导演N的那两个年青的演员吗?”
“是,”我说,“我懂了,他们在所有的地方和所有的时间里。”
“他们不也是那两个孩子吗?”
“是。他们是所有的角色。他们是所有的角色,也是所有的演员。”
终于有一天,N在她曾经拍摄的那些胶片上认出了F:一头白发,那就是他吗?
那时N在国外,具体在哪儿并不重要,N在异国他乡。
孤独的礼拜日早晨,她醒来但不动,躺在床上,睁大眼睛很久很久地听着窗外的鸟叫。到处的鸟儿都是这样叫,她感到就像是小时候赖在床上不想起来,晨光的窗帘上慢慢壮大,慢慢地一片灿烂,她仿佛又听见母亲或者父亲一遍遍地喊她:“嘿,懒姑娘,还不快起吗,太阳都晒到屁股啦!”“快,快呀,快起未吧,你看人家F多懂事、F跑步都回来啦!”“喂,小F,下以你去跑步时也叫着我们家这个懒丫头好吗?”……N猛坐起来,但是到处都很安静,没有母亲和父亲喊她的声音,异国他乡,只有鸟儿的声声啼啭。到处的鸟儿都是一样。她坐在床上,甚至想喊——“妈妈快来呀,我的裙子在阳台上呢,快给我拿来呀……”但是到处都很安静,没有也不可能有母亲的应答。她愣愣地看着房门,几乎要落泪,知道一拉开房门这感觉就会立刻消失,门外是别人的祖国和故乡,没有她的童年和历史。
N抱拢双膝独自呆坐了很久,目光走遍房间的各个角落。忽然,她注意到了那几本胶片。它们规规矩矩耐心地躺在书柜里,除了洗印时草草看过一下,一直忙得没顾上再去看它们。多久了呀,它们躺在那儿,就是在等她有一天又想故乡吧。她跳下床,搬出那几个胶片盒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伸出胶片,对着太阳,一尺一尺细细地看。就是这时她看见了F。
N并没有立刻认出队她只是发现在那两个青年演员左右常常出现一头白发,那头的白发白得那么彻底那么纯粹,在炽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N一边看一边赞叹这老人的激情与执著,便想看清他的模样。她一尺一尺地寻找,用放大镜一格一格地看,可还是看不大清他的像貌,这个满头白发的人总是微微地低着头,那样子仿佛祈祷、仿佛冥思、仿佛困惑不解。但是N恍惚觉得,这个白发的男人似曾相识,他的一举一动都非常熟悉,他低头冥思不解的样子好像是在演算一道难题,那神情仿佛见过,肯定是在哪儿见过……呵,N恍然大悟:这是F呀,这不就是他吗?就是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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