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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买卖牙婆授机宜,听壁脚丫头暗惊惧
近些时日日头渐渐短了,柴大娘才料理了些小丫头子的去处,却又不到严冬里趁着缺衣少食去往各处收贫家女娃子的好时候。柴大娘袖着手,暗自盘算着冬日该去哪些地儿买人才好。
柴大娘做了二十多年的牙婆,且是专做女孩儿的生意的,自有好些相熟的地方:有些地儿山多地少,劳累一年不够一大家子嚼用,自然要卖儿卖女来养活;还有些地儿,山好水好,若是好年景,更是一大家子都能吃饱穿暖,轻易不会卖了儿女出去,可架不住这样的好地方养出来的小儿女,个个有张花骨朵似得粉脸儿,教养上些时日转手卖出去就是十倍百倍的利——只这一点就引着人牙子如见了血的水蛭一般三不五时的去上一遭儿,平日里就盼着这些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哪日遭了灾,好发一笔横财。
柴大娘动动手指,唾了一口,她倒是有几个撑起她牙婆老底子的好地儿,只是这两年风调雨顺的,怕收不上几个女孩子,白瞎了那赶路的日子和盘缠!偏生她家最近又添了丁,正是费银钱的时候,柴大娘眼珠子动一动,鹰钩子似得眼睛直盯着倒座房前头做针线的几个女孩子,统共就剩五六个还未留头的毛丫头,都是美人坯子,柴大娘本是看着前街有养瘦马的富户,啧啧,那一个瘦马卖出去就得千把两银钱才鼓动了心思,想着把这几个好生养上几年,到时不拘给人做妾或卖到秦楼楚馆去,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偏此时银钱不凑手,这几个毛丫头又是白吃白喝不中用的时候,少不得作价卖出两三个以度日。好在几个丫头虽小却都渐渐能看出好颜色来,那些脏地方的老鸨子最喜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给的价钱比起大户人家还爽快呢。
想到白花花的进项,柴大娘心头才好过了些,忽而听见东厢房里传来婴儿嘹亮的哭声,哎哟一声“我的乖孙哟”,眉开眼笑地扭着肥臀往东厢去了。
朱绣余光瞟见柴大娘的背影,暗地里吁出一口气来,只手上的活计却不敢停,果然不过几息那柴大娘的破锣嗓子就喝骂起来:“饿不死的小娼妇,错错眼就偷懒!多早晚卖到黑煤窑子里,给那些黑鬼暖脚做活去,看你还敢不敢偷奸耍滑!”唬的朱绣旁边抬头松筋骨的两个小丫头连忙拾起绣绷子。直到天色暗下来,柴大娘家的大姐儿撵她们回屋,朱绣的腰背才放松下来。
替柴大姐儿端茶倒水侍候了晚饭,朱绣才静下心来想柴大娘下晌午的举动。
这柴大娘看着也才四十来岁,生的个端方老成的脸盘儿,可却实在不是个慈善人,自打朱绣一梦睡到这坑爹的封建社会来,不过个把月的时间,就见这井底似得小院来来回回走了十几个或大或小的女孩子,听那些人私底下的话儿,有卖去穷乡僻壤做童养媳的、有卖给商人富户做通房的、更有卖到妓院卖身卖笑的,最好的也不过是卖到大户人家为奴为婢了。
朱绣不甘心被人买来卖去,却也不敢露出什么出头露脚的不同生怕叫柴大娘一碗哑药灌下去卖到下九流的地方去。
刚过来的第二日朱绣就亲眼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抵死不从,二半夜还没逃出二门就被揪着头发拖了回来,叫趿拉着鞋出来的柴大娘连搧了十几个耳刮子,次日鸡叫就灌了药送到堂子里去了,那日晌午柴大娘还特特使人买了肘子在院中吃酒,边吃边扔了那女孩子的汗巾子用脚上殷红色绣鞋碾在地上,瞅着剩下的女孩子狠道:“那蹄子敢与我找事儿,我便早早送她出去!如今哪,还不过晌,人可就老实了!只便宜了那几个死龟奴子……”
只唬的朱绣心惊胆战,夜不安枕,暗暗偷眼瞧了半月,朱绣算是明白些这柴大娘的脾性,但凡惹了她不耐的,这柴大娘弹弹手就给卖去脏地方了,不图别的,那些地方一贯好卖。
一般的女孩子若是有个一技之长的,柴大娘就转手高价卖给大户财主家去,年纪小些的类似她这种的,便养上一段时日再图买卖。
朱绣自那日起便把自己当哑巴,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的比着旁人做,别人一言一语她都听进耳里记在心里,幸而她现在的这身体虽然营养不良又瘦又小,但却是做惯了活的,似乎还灵巧的很,往往拿起来活计就能上手去做。
夜深人静时,朱绣有时还苦笑着庆幸,得亏不是她囫囵个过来,不然就她原来那养尊处优的壳子,只叫她毁上两幅绣底子,恐怕一天都撑不过去就叫柴大娘随手卖到楼子里去,虽说如今到了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混账地方,好歹还有个底牌跟着过来了,只徐徐图之,总有活路。
这厢朱绣正食不知味的把高粱粥往嘴里灌,那边柴大姐儿高声喊道:“来两个人来!……绣丫头过来!”却是柴大娘新添的孙子拉了一包被,需人浆洗,因着朱绣素来寡言少语、干活麻利,倒叫柴大姐儿记住了。朱绣不敢耽搁,剩下的小丫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不敢真叫柴姑娘等,一个高半头梳着三股小辫儿的女孩儿咬着唇站出来,“下回可轮不着我了”,说着也不理朱绣甩手就出去了。
到了东厢,柴大娘正抱着个红包被裹着的小婴孩坐在榻边笑的眼都眯成一条缝,见朱绣两个缩手缩脚地进来也不理论。她身边一个捧着酱色釉罗汉碗正在喝汤的年轻妇人见状倒是放下碗来,对柴大姐儿笑道:“妹妹快睡去罢,再没有为这个劳烦妹妹的。”柴姑娘满脸带笑,“我是为我侄儿,我侄儿好了,就算我的心了。”话虽说着,却不见她稍稍靠近门边那一堆换下来的脏衣脏被,便是柴大娘也劝她歇息,直等到朱绣两个把污秽被物放木盆抬出去,柴大姐儿方才起身,又笑语几句才自去了。
天已黑透,入秋后夜里的凉风吹得人脊背发麻,二人合力拆洗完被面,三股小辫儿摩挲了下手臂,看了看盆里几件沾染着秽物的小衣裳,偷偷看向一直亮着灯火关着窗在叽叽咕咕的东厢房,瞟了眼低头浆洗的朱绣,咬咬牙悄声走了。朱绣翻翻眼皮,只做不知,过了半刻,才直起身子,把木盆搬到东厢房不远的廊下,借着纸窗子透出来的光继续浆洗。小门处守夜的婆子翻翻眼皮,见她老老实实地干活,便也不理会。
像是生怕揉破了细棉的小衣裳一般,朱绣又轻又柔洗的仔细,水声几不可闻,东厢里的声响便清晰了些。眼角见远处看门婆子闭眼偷懒,朱绣手里动作不停,耳朵却支棱起来,东厢里的私话,这会儿她一句也没漏听——头一天她就发现了,她上辈子不同寻常的耳聪目明的天赋也跟着过来了,上辈子没甚大用的好耳朵,这些时日却救了她好几回。
只听东厢里那柴大娘道:“都是为娘半辈子的见识,懂不懂的你只管记心里,便是大姐儿也不得说,大姐儿到底是要出门子的,咱家的生计全靠这些呢,可不能叫她带到婆家去!”
闫姓妇人——柴大娘的儿媳妇心里不愿,沉吟片刻方笑道:“娘说这个也忒早了些,小宝儿还小,宝儿他爹身子骨又不强健,媳妇儿也不中用,却还得娘操心买卖呢。”
柴大娘睨了眼闫娘子不自在的神色,勾唇道“正是为着宝儿和他爹,你才得接过来,且不说别的,过段时日年前收人时你跟我去便罢了,走上几趟我再细细说与你,你便上手了。”
闫娘子心头不虞,她家男人身子骨弱,嫁进来之后她镇日在家侍候着,没少听街坊邻里背后嘀咕,说因她婆婆做这行当,伤了阴骘,才早早死了她公爹,她男人生就个药罐子,只一个尖酸刻薄的小姑子十七八岁还找不上婆家。一句两句听多了,连娘家人也渐渐远了她,闫娘子心里越发埋怨婆婆做的下九流的行当连累一家子,也就越发信这阴司报应之说,平日里柴大娘买人卖人一概避得远远的,若非柴大娘忒厉害,她挣命才得来的心尖子似得胖儿子真是一星半点儿都不想叫这老虔婆碰。
嚅嗫半晌,闫娘子赔笑道:“娘是看重我,媳妇感激呢,只是这买卖,到底伤人和,媳妇年轻,怕是压不住场子,倘或出了乱子,岂不是白败坏了柴牙人的名声。况且只宝儿一个,到底孤单些,若多几个弟弟,咱们柴家也越发兴盛了。”
听着媳妇这话,分明是说她伤阴德,柴大娘一股火上来,看看正睡得香的大孙子,方勉强压下来,青着脸不说话。闫娘子拍拍胖儿子,捧着笑脸儿说了一车轱辘的好话儿,方哄得柴大娘回转过来,只听道:“罢!罢!总归是我孙子,少不得提脚卖了院里几个,好养活他。”
闫娘子一听,倒有些急了,她家除了几个看院子跟着柴大娘跑买卖的粗壮婆子,并没有个正经丫头,向来是使唤那些柴大娘买来的,现在院子里统共就剩下这几个小丫头,若是卖了,且不是样样都得劳作她,说不得还得侍候那作威作福的小姑子。忙道:“这才什么时候儿,前儿娘的意思不是要留着那几个养两年再卖吗?我瞧着,那几个虽都是好坯子,但到底痩狠了,养几年才能显出颜色卖出价呢。这时节卖了,谁家愿意费那些功夫调养这些人,便是有这功夫的,我听说也不要这种年纪不上不下的,只要那些更小的从小教养起来呢。”
聊了这半夜,柴大娘走了困,有心卖弄说:“你小孩子家家懂甚,虽说养两年更值钱,可她们这年纪也正好呢,九、十岁上下的,多得是老爷少爷们喜欢!痩狠了也不怕,那些地方什么药没有,灌几剂下去,模样也出来了,身条儿也出来了……”
闫娘子头一回听说,抿嘴笑道:“娘说笑呢吧,若是有那般的好药,也买两副给妹妹,妹妹这几日正为着肤发不爽不自在呢,前儿我才把新得的铅粉给妹妹送去。”
柴大娘忙忙唾了一口,“呸!你当那是什么些好东西呢,那些药吃了,三五年里比花儿还娇嫩,叫人受用的紧,等过了花期,那人老的病的才吓人呢!”见大声惊了孙子,忙宝贝心肝地哄他睡实了才又卖弄道:“听说那药方子宝贝的很,你道是为甚?这方子原是那飞燕合德传下来的,那两个可是娼门里的祖宗,若不是全天底下的珍奇宝贝都紧着她们受用,这俩姐妹哪儿能光鲜那多年?就那样,不也没生出半个蛋吗,就是那药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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