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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绣才回到府中,程舅舅已等候多时。朱绣方拜见过姆妈,朱嬷嬷就道:“春柳秋桂服侍你们奶奶漱洗,换过家常衣裳再到凉厅里来。”
朱绣把头上钗环歇下,换上柔软吸汗的细棉广袖衫裙,收拾停妥了,医婆又上来诊过一回脉,才簇拥着往凉厅去。
这一会子,足够朱绣身边的嬷嬷把荣府情形尽数向朱嬷嬷二人回明了。朱嬷嬷气道:“这老太太以为别人都是她呢,一心里只有她自己,只要能安荣享贵,子孙后代一概不要!”明晃晃调拨旁人家母女、舅甥不和,年纪越大越发昏聩。
程舅舅倒神色平静,还笑道:“义父都说了,绣儿合该是咱们家的人,合该是他孙女。咱们家老的小的都是如初的人,绣儿都没将她们的话放心上,咱们犯不上为这些日暮途穷的人生气。”
程舅舅说着,想着老父,心道,谁说没了根的人就没良心不是人了,义父若不是始终守着底线,且没如今呢。大内的宫女们尚且有一丝承恩做主的冀妄,或是熬得出宫,可内监们却是一入宫门低贱一辈子,就是做到了权宦,古往今来,也是善终者寥寥无几。像义父这般,那都是比猴精比狗忠的人物,非是贬言,这原是他老人家的原话。程老太监旧日还曾教导儿子,说为何上了年纪,做到高位的大人,不管是阁老还是内相,都爱眯着眼睛?不是老眼昏花,而是一双眸子忒毒忒利,几乎能把人心看透,半阖着眼,不过是给别人留活路,给自己留余地罢了。
朱嬷嬷摇摇头,叹道:“咱们要跟绣绣说的那些事,若说没有这位老太太掺和,是万不可能的。都这个境地了,她又是同先国公一起经历过大事的,怎么可能不知道后果,不过是舍不得尊崇富贵罢了。”
朱嬷嬷扪心自问,若易地而处,她是宁愿俯首退步的,就算是削爵荡产,可只要人还在,安贫乐道地好生教导子孙,未必没有出头之日。结果荣府贾老太太呢,拉着一大家子的命一起作耗,她以为人多势众,龙椅上的万岁就会让步?蠢!这些年窝在小小后宅里说一不二把这老太太的眼界都挤死了,当今可不是古稀之年求稳求名的太上皇,当今能忍,对自己狠对旁人更甚!况且煊赫一时的旧京勋贵早已不是早年的权势煌煌,一群酒囊饭袋,怎么成事?只怕做梦还快些。
“姆妈和舅舅要说什么事?”朱绣扶着春柳的手,笑盈盈的问。
程舅舅一见外甥女,就乐成了一尊弥勒佛,笑呵呵的道:“今儿你来了个新厨子,倒做了一手好点心吃食,你尝尝,若喜欢这手艺,来日给你带家去。”
下人忙端上一碗糖蒸酥酪,朱绣一看,果然与往常家下吃的不大一样,上头盖了一层时鲜果碎和坚果。用银匙挖了一勺,颊润于酥,朱绣笑道:“可是御厨?”
程舅舅抚掌大笑:“还是我家小姑奶奶的嘴刁,一尝便知!这厨子原是御茶膳房的白案师傅,谁知不慎右手被重物砸了,只得告老。偏生他是个内监出身的,不比别的御厨师傅,竟是要流离的结局,你外祖与他早年认得爷爷有一分情面,就索性给送来府里了。这大师傅手还未好全,据他自己说,这点心做的还差些意思。”
朱绣一碗酥酪下肚,只觉暑气全消,因笑道:“舅舅要说的事,是祖父打发这位大师傅告诉的?”若不然,昨儿还好好的,今日这御厨师傅来了,舅舅和姆妈这样当成正事的叫她来这厅上说。
程舅舅眯着眼睛笑,看向朱嬷嬷,朱嬷嬷笑道:“我儿聪慧。也是不巧,若是早一会子,也不必你往那边去了,白白累一场。”
程舅舅就笑:“细处咱们也不管,只事情知道就可。”
侍候的家下人早在端上酥酪时,就都远远避到外头游廊下头去了,四面开阔的凉厅里只听程舅舅的声音。
“安南国挑衅犯境早有,只是南安郡王一直压着不表……我朝四个异性郡王,东平、西宁早已没落,连王爵都丢了,就如同宁荣二府,若不是老诰命还活着,早摘了王府的匾额。北静王嘛,名为异姓,实则从上代起就是宗室出继的嗣孙,唯有这南安郡王,祖上出身南疆,因安南国不稳,不仅还保有郡王爵位,手底还掌有兵权。这南安郡王也知情由,故而宁可放纵安南国进犯做大,也要南境不稳,好保享他家地位。”
“太上皇寿高,这般算计博弈也还使得,只是谁叫太上皇禅位了呢,当今年富力强,怎肯忍卧榻侧他人眠。你外祖说,从圣上继位起,就已开始筹谋。如今吏治渐清明,国库也填满了,正是时候。”程舅舅看向甥女,笑道:“对安南国用兵的甲胄兵器、粮草药材皆是早已备足的。”
这意思,是叫朱绣放宽心。历来战事,六分靠兵将,四分靠后方,后方不稳供给不足,战神白起复生也无用;反之,则五分胜算便九分。
朱绣弯起眉目,“可是南安郡王不意?舅舅往常说过四王八公,同气连枝,可是这些勋贵要弄什么摺子?”朝廷一旦扫平安南国,南安郡王维持多年的超然地位不保,如东平西宁一般,没落就在眼前。
程舅舅冷笑一声:“这南安郡王当然不属意这局势,如今上蹿下跳的联络勋贵们,要朝廷与安南国说和呢。”顿了顿,像是怕吓着甥女,只避重就轻道:“南安郡王麾下皆优容安南国,致使安南国上下皆不把大庆放在眼中,区区小国愚民,都敢称呼咱们大庆子民作‘两脚矮马’。安南国上下皆已掳掠大庆百姓作奴隶为活,耕种劳役、探路狩猎皆是劫掠的我朝百姓,百越、滇南民愤极大,若朝廷不先用兵,只怕就民反了。所以,说和,是万万不能的。”
朱绣一听,就知只怕南疆百姓遭害极深,这两脚矮马如同北地匈奴兴盛时称呼汉人为两脚羊一般,皆是把人命看的比牛羊还低。北地放牧牛羊,南疆多矮马,才会传出这样的贱称。只是这说和,朱绣想起原书里的探春远嫁后,荣国府还是败落了,只怕这里头很有些猫腻,仇恨刻骨,这和谈难成。
“舅舅是说,南安郡王联络了四王八公这些勋贵们,要逼圣上同意?”
程舅舅一晒:“南安王府献女,请封郡主,为和亲之用。另有平安州总督上书平安州有前朝余孽作乱,请求剿镇。”
朱绣心下一动,只怕作乱是假,慑逼是真。怪不得老太太又抖了起来,平安州是贾史王薛四家旧日根基,这里头少不了贾家的掺和。
“那为何要借外祖的手塞人,如今这情势相持,贾妃又有了身孕,内务府僧面佛面都要看,他家塞进去个把人,还不是极简单的事情?”
朱嬷嬷在旁边道:“若是要塞进去的是这位请求和亲的南安王府嫡出孙女呢?”
朱绣瞪大了眼睛,这家人脑子有坑吗!都说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这孩子是你家非要舍的,狼还没套着,已经舍出去的孩子又要反悔,到底图什么呢?
朱嬷嬷摇摇头,笑道:“像你舅舅说的,若是明白事理有能为的,南疆的局势也不会如此。”南安郡王祖上是百越滇南一地最大的土司,根基如此雄厚,保持安南国和南疆的平衡很难吗?祖辈里做的都还好,叫朝廷也挑不出大毛病,可自从近二十年来,几乎官逼民反,生生把根基毁尽了。如今箭在弦上,还贪心不足也不为奇了。
“不是,那姑娘有什么特别?”
朱嬷嬷就笑:“南安王府祖籍南疆,不比中原规矩,枝蔓虽多,却早已离心。况且他家子嗣不丰,挑拣出来,未出阁的只有这一位女孩儿了。这女孩儿生的貌美,早年有道人批命说是鸾凤命,他家里既想说和安南国、保有王爵地位,又不舍得这只鸾凤飞到那南疆小国去,指望着能像贾家一样出一位贵妃甚至皇后,可不就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么。”
朱绣拧起眉头:“若是顺利,姆妈和舅舅也不会知道了。如今这样大喇喇的说出来,可是他家走漏了消息?”
程舅舅笑道:“朝廷多年备战的消息是从大朝会上透出来的。这等消息传扬出来,一者是安抚百姓,二者更透出南安王无能,与朝廷背道而行。只这一条就生生搅乱了人家的如意算盘。至于挖出这鸾女伎俩,怕不是万岁的意思,倒像是宫里头主子娘娘的手笔——这消息还在内廷压着呢,外臣少有知道的,倒是掌权的老内相们,心里都有了数儿。”
朱绣听了这话,就知这南安王府鸾女筹谋入宫才是外祖父要告诉自家的事情。
“贾家掺和平安州,我还能明白,可人家的女孩儿入宫,她们跟着瞎弄什么?”朱绣分外不解,这所谓鸾女,入宫不是和那贾妃争宠的嘛,怎的贾家还乐见其成呢?
朱嬷嬷摇摇头,低声道:“贤德妃不得宠,怎能忽然有孕?况且人家看好的,并不是当今,而是当今唯一加冠的长子。大殿下极受圣上臣工看重,如今还未往宫外开府。国赖长君,若是当今力乏,十有八九是这位大殿下监国。”
程舅舅接道:“坊间传言,南安老太妃出身疆南大族,身上许有几分弄蛊的本事……”
先前那些话朱绣还不觉如何,可母舅这会儿寥寥数语,就吓人的很。这意思,是说贾元春的龙胎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才怀上的,还和南安王府有关。贾家承了这恩情,上了贼船?至于南安郡王家,更是胆大包天,明面上奔走说和两国,暗地里却动了改朝换代的心思。只怕皇宫里很不太平,南安王府的手既然能伸进贾元春的栖鸾殿,说明是有门路送女入宫的;可他家却又要借助贾家,那意思只怕是不仅要死拖上贾家,更有剑指外祖父的意思。若不然,依贾家里外无人的境地,如何得知自家外祖父的底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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