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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第1页)

想给詹牧师写一篇报告文学,已经有很久了。——仅此一句,明眼的读者就已看出,我是在套用伟人的路数。事已至此,承认下来是上策。我选择上策。

原来我甚至想题名为“詹牧师×传”的,可眼下不时兴作传了,无论是什么样的传。“正传”也不适宜。一来文体旧了,唯恐发散不出恰当的气息。二来有鲁迅先生,而且至今魅力犹存,只有常冒傻气的人才不懂:步伟人之后尘,只能愈显出自己的卑微和浅薄。由此也可见,我的套用绝非是想也做一名伟人,实在倒是冒了“卑微和浅薄”的风险呢!不宜作传的第三个原因是:天有不测风云。明白说,你摸得清谁的底细?换言之,你敢担保谁的历史就完全清白?倘若你要为之作传的人当过三五天特务,或出卖过一两分钟灵魂呢?尤其是从那动乱年月中活过来的人,谁敢拍拍胸脯说自己一向襟怀坦荡、彻底问心无愧呢?为了给别人立传,竟至过早地为自己竖起了墓碑的人又不是没有过,所以得“悠着点儿”。这两年情况变了,但一般来说,“悠着点儿”总没亏吃。所以我还是决定不作传,而是给詹牧师写一篇报告文学。有说“为阶级敌人树碑立传”的,没有说“为阶级敌人树碑立报告文学”的。想来,“报告”二字妙用无穷,无论什么事,报告了,总归没错儿,就算遇见的是个特务,不也是得报告么?

我要写报告文学,还因受了一个棋友的启发。那天我刚要吃掉他的老将儿,他忽然推说他还有些要紧的事得赶紧去办,这盘棋就先下到这儿。算我赢了。他说他预备写一篇报告文学,关于一位著名的女高音的,也可以是关于一位著名的老作家的,或者是关于一位著名的别的什么的。

我忽然想起了詹牧师。

“牧师?”棋友极力笑出几个高音,把输棋的尴尬完全替补了下去。

“那是他年轻的时候,做过一个基督教会的主讲牧师。后来他负责传呼电话。”

棋友的笑声更加响亮。等我把棋子码入棋盒,光从双方的表情判断,谁都会认为输棋的是我了。

“你还是自己去写那个传电话的牧师吧!”棋友说,“纸笔都现成,又不是生孩子,只有女人才会。”

我心里一动,觉得这话不无道理。

现今知道詹牧师做过主讲牧师的人不多了,知道他获得过神、史两项硕士学位的人就更少,多数人只记得,那个传电话的詹老头儿一向服务态度很好。这倒很像一篇报告文学的开头。一般报告文学都是从一个人的怀才不遇写起,写到其人终于蜚声某坛或成就了某项大事业止,顶不济也要写到被伯乐发现。可是,詹牧师末了还只是个传电话的。我相信这与他的面相有关:虽然天庭饱满,但下巴过于尖削,一直未能长到地阁方圆的程度。据说,年轻时,詹牧师为此曾很苦恼,查考过几本相书,也不使人乐观。而立之年一过,他转而愤懑,在一篇论文里曾写道:“基督精神本是一种自强不息的精神!”接着他引申了马丁·路德的思想,认为人要得到上帝的拯救,既然不在于遵行教会的规条,当然也不在于听任命运的摆布。最后他写道:“耶稣是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救星,在他伟大精神的照耀下,苦难众生都有机会得救,唯逆来顺受的宿命论者除外。”于是招来了反动统治阶级的怒目,甚至怀疑他与共产党有牵连。不惑之年的詹牧师更加成熟,时值全国已经解放,国计民生蓬勃日上,他进而怀疑了有神论,并于无意中贬低了他的主。他说:“有神论者都是因为并没有弄懂基督教的真谛,马列主义才是苦难众生的大救星!”这又得罪了很多同事。一些人说他是“墙头草”(相当于后来所说的“风派”),甚至干脆说他是犹大。詹牧师处之泰然,说:“倘不是为了三十块银币,而是为了真理,主耶稣是会赞同的。”

棋友正一心一意地琢磨着,一篇报告文学的字数以多少为宜。

“五万两千七八百字,你看够不够?”棋友问。

“凑个整儿吧,十万字,够一台彩电。”

棋友频频点头。

就在那一刻,我决心写一篇报告文学了。

上集

写法嘛——其实和写新闻报道相去不远(顺便提一句,我在一家不大不小的报社工作),大概也都是记述一些事业的成功之人及其成功之路。说一说该人是怎么落生的,怎么长大的,具有怎样出色的品质和智能,于是克服了什么和什么,就怎么样和怎么样了起来。所不同的是,常常兼而介绍一下海燕和雄鹰的生活习性。比方说,海燕喜欢划破阴沉的天空,雄鹰则更善于“击”——鹰击长空。还有联系一下松树风格的、黄金品质的、某一星座之光芒的,等等。也有侧重于气象及地理环境记载的,譬如:闪电,雷鸣,暴风雨震撼着这个小山村,在一间低矮的茅草棚里,一个婴儿呱呱坠地,一个伟大的生命来到了人间。

相当不幸!上述诸条,詹牧师一条都不占。前面已经说过,詹牧师因为差一项“地阁方圆”,始终没能伟大得了;而且连出生时的史料也早已散失。他自己当时过于年幼,又没记住是否下过雨,是否有过电闪和雷鸣;父母早逝,连生辰八字也是一笔糊涂账。并不是我一味地要套用伟人的路数,实在是因为詹牧师当时只顾了哭,倒把顶重要的事给忘记了。那时的户籍制度又很松懈。非要写一写他的出生情况不可的话,我只能说,是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里,南飞的雁阵正经过一座小城的上空,教堂(帝国主义列强的一种侵略方式)的钟声悠长而凄惶地敲响,路旁的落叶堆中传出一个婴儿微弱的哭声,一对贫苦却善良的老人经过这里,毫不犹豫地收养了这个奄奄一息的弃婴,以致后来的七十多年内,世上有了詹牧师其人。不过我至今拿不准,这会不会也是依据了想象和杜撰。詹牧师常把一些颇具传奇色彩的事物记得很牢,记得久了,便以为自己也不过如此。譬如就说这生日,他早年总是在各式的表格中填上十月十日(按他被善良的老人收养了的那天算)。“文化大革命”期间,有一个出生于十月一日的红五类人士,狠狠地嘲笑了他的十月十日,说是“这也不无阶级性”。詹牧师先是羡慕人家,继而慢慢回忆:自己在落叶堆中未必只是待了一天,而且生母在遗弃自己之前是不会不痛苦的,不会一生下来就拿去扔掉,想必是犹豫了一个多礼拜的,如此算来,自己的生日也应该是十月一日。为这事詹牧师跑了不少次派出所,申明了理由,要求把颠倒了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他儿子问他,为什么不把生年也改成一九四九呢?“那样,我在学校里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他儿子说。詹牧师无言以对。詹夫人一向的任务就是在父子间和稀泥,此刻为丈夫解围道:“你爸爸不是那种……”哪种呢?没有下文。其时,詹夫人边洗菜,边考虑应不应该告诉儿子,詹牧师小时候的名字叫“庆生”,虽然是为了庆贺于落叶堆中侥幸存活而起,而且是在辛亥革命之前,但与十月十日连在一起想,总不见得会有好处。詹夫人抬头望望丈夫那一脸花白的胡茬、那一脸愁苦的皱纹,心里一阵阵发酸。那个和她一起戏水、撑船的少年庆生到哪儿去了呢?那个教她糊风筝、放风筝的快乐的庆生到哪儿去了呢?岁月如梦如烟,倏忽即逝哟!她于是只对儿子说:“你也会老哇——”儿子不耐烦地走出去。詹牧师蹲过来,帮着夫人洗菜。

“你不要往心里去。”詹夫人说。

“我没有。”

“他还是个孩子。”

“我知道。”

“我看得出来,你心里不痛快。”

詹牧师一个劲儿洗菜,不言语。

“别总瞎想。”

“你是不是也嫌我老了?”詹牧师说,洗菜的手有些发抖。

詹夫人呆愣了片刻,故意笑笑:“谁嫌谁呀,咱们俩都老喽!”“可我要做的事,还都没做。”

他们默默地洗菜。

再有,写报告文学势必得懂些音乐。人家问你,《命运交响曲》是谁作的?你得会说:贝多芬。要是进而再能知道那是第五交响曲,“嘀嘀嘀噔——”乃是命运之神在叩门,那么你日后会发现这有很广泛的用途,写小说、写诗歌也都离不了的。美术也要懂一点儿,在恰当的段落里提一提毕加索和《亚威农的少女们》,会使你的作品显出高雅的气质。至于文学,那是本行知识,别人不会在这方面对一个写报告文学的人有什么怀疑;有机会,说一句“海明威盖了”或“卡夫卡真他妈厉害”也就足够。等等这些吧,我都不行,重要的是怎么把这些知识联系到詹牧师身上去。詹牧师当年做牧师的时候会弹两下子管风琴,可等我认识了詹牧师的时节,这早已成了历史。教堂里的管风琴年久失修是一个原因,人家不再让他进教堂也是一个原因。唯一能把詹牧师和音乐联系起来的,是第九交响曲中的那支歌:“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阳光照大地……在你的光辉照耀之下,四海之内皆兄弟……”这歌詹夫人爱唱,她年轻时懂一些贝多芬,嗓子又好,中学时代就是校合唱队的主力。詹牧师也就会唱,其实詹牧师还会唱很多歌,但可惜都与我主耶稣有关,后来没有机会再唱了。小时候在故乡,不知怎么一个机缘,詹牧师(那时是詹庆生)被选进了小教堂的唱诗班。可以想见,那时他的嗓子还很清脆,眼睛还很明澈,望着窗外神秘莫测的蓝天,虔诚地唱:“我听主声欢迎,召我与主相亲,在主所流宝血里面,我心能够洗净……”门边站着个小姑娘,听得入迷,痴痴盯着少年庆生。那就是后来的詹夫人,姓白,名芷,听起来像一味中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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