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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是……我也承受了很多压力呢。村长会到家里关心,就连你爸也常送米和酒到我家啊。」
这么说的丰脸上露出了不符合他英雄形象的寂寞笑容。
我们信步走着,许多当地的高中生和国中女生,大家围着丰不停尖叫,耳边陆续传来「你要加油喔!我们会你加油!」的喝采声,说完他们还斜睨了一旁的我。拥有特殊能力的人不会遭妒,但是英雄旁边的凡人却常惹来众人嫉妒的眼神。从那时候开始,我的鞋柜里开始出现怪东西,大多是垃圾和土块,我从没有因为男友是风云人物而自命不凡,因为我就是我,我只是个平凡的女孩,这一点不会有任何改变。
那年夏天,村民包下了游览车前进东方,跨越县境一直朝东开去,终于抵达了甲子园。我们耗尽全身力气为棒球队加油,管乐队不停演奏,直到不支倒地为止。大人们也全力加油喝采。红绿高中在第二场比赛败退,那时大家都累得呈现虚脱状态,在回程的游览车上沉沉睡去。醒来后发现太阳已经下山,回到村里时已经是半夜了。我们每个人都晒得很黑,全身是汗。那年夏天就这么结束了。
回想这些过往时,我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青春是多么平凡。我遇见了丰、参加社圈,和朋友渡过快乐的时光。回到家有外婆等着我。同时,我也感受得到人口外移的现象的确一点一滴侵蚀着这个村子。生在现代的我没有热情,那或许是从赤朽叶家的风箱炼铁厂里的火焰熄灭之后,随着时间慢慢消退的吧。熔炉的火已灭,那些猛烈的焰火、辉煌的过去,都已经成为历史。
高中毕业后,我进了当地的短期大学。书念得马马虎虎,平时在车站前的可丽饼店打工,和朋友玩在一起,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十九岁时,我和丰曾经一度为了无聊小事分手,半年后又再度复合。分手的那段时间,我们分别交过新的恋人,最后发现还是彼此最适合自己。两人刚复合时处得还有一点别扭,慢慢地才又恢复以往的感觉。我一向没有自信,所以很介意丰和其它女孩交往过后会如何评价我,发现丰的做爱技巧似乎更熟练了,也让我暗地里大受打击。高中毕业后,丰进入当地的企业工作,但在我们分手时他也离职了,而我们复合后又开始到其它公司上班。丰的爸爸是警察,一家三口住在派出所后的两房木造平房里。丰虽然很想搬出来一个人住,但是考虑到自己的收入,只能在买车或搬出去之间选择其中一项,最后他选择了车子。假日时,我们一起去兜风,常去国道旁一家名为「THECHATEAU」的旧宾馆约会,每次都选择那间有圆床的水蓝色房间,我甚至开始有住进那里的错觉。
我喜欢丰,不过那并不值得在这里大书特书,我对他的感情就像每个平凡女孩重视某个男孩的那种感觉。我们常交换恋爱观,丰也和我有同样想法。我们都认为世界上根本没有所谓命中注定的爱情,我们和大家一样,只是在凑巧遇到的对象之中,选定比较合适自己的人罢了。这之中如果出现什么阴错阳差,或许就会和其它人交往。但是这一点也没关系,最重要的是我们此刻选择了彼此,也很满足现状。
高二到高三的这一年里,丰似乎挥霍了他这辈子应得的瞩目。退出棒球队后,他成了一个普通人,他的脑袋虽然清楚这一点,但是心里似乎还无法释怀。我根本不介意这种事,我欣赏的是他的人品,不过我也许并没有让他清楚感受到这点,如果他只是普通朋友,或许我能更精确地传达也说不定,一旦成为男女朋友,总是有些话无法轻易说出口。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也可以好好活下去。对不对?」
「嗯。应该吧……总有办法的吧。」
「我想也是,不过如果失去你。我一定会死。」
「你骗人。」
「嗯,骗你的啦。」
我们就这样聊着天,在这间店名不知是英文还是法文的宾馆里唱着卡拉OK、互相报告不能见面时发生的小事,无所事事地在一起。
退出棒球队,褪去英雄光环之后,丰似乎也失去了身为男人的自觉,每天重复着白天上班,晚上下班,放假时和女友兜风的行程。他没有外公时而对外婆展现出的男子气概,个性温和,似乎离男性特质越来越远。再加上动作秀气,感觉和我的女性朋友没什么不同。
除了这些,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了。
不过就在我和丰刚满二十岁不久发生了一件事。这段奇妙的插曲和外婆的死,以及在天空飞的男人息息相关,意外地在让我们俩沉静的心大大动摇。
短大毕业后,为了累积社会经验,我进了当地的公司,但是工作实在太过无趣,没多久就辞职了,自此整天在家闲晃。我万万没想到,没事做的生活也会令人喘不过气。世人都说泡沫经济崩盘后,持续低迷的景气已经慢慢回升,不过还是有许多人不愿意就职,像我就有很多朋友只打工不找正职,也有人好不容易念完四年大学、进了好公司,却做不久就离职;我身边充斥了许多年轻的「高级游民」。那种在工作上因专业而自傲、每天卖命奋斗的人生态度,是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的。就算努力不懈住上爬,世界终究还是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我们这群人干脆就一屁股坐在当年绿的哥哥跌下的阶梯最底层。
我既无大志,也没有想大把花钱的冲动,对努力挣钱来挥霍这件事也就提不起劲。我不想为了成为社会上的一份子而失去自我,也不想为了无法苟同的事向人鞠躬哈腰,这种成为大人必须经历的过程,往往令我感到窒息。一想起自己原本应该叫做「自由」,心头就闷闷的,不愁吃穿、整天游手好闲的我是自由的吗?对我们这一代而言,自由是什么?而身为一个女人,自由又是什么呢?
有一天就在我烦恼着这些问题在家闲晃时,被外婆万叶找了去。我心想外婆又要说教了,战战兢兢地走进起居室,发现外婆已备好泡泡茶,神态自若地坐在里面,尽管她黝黑的肌肤粗厚,爬满了皱纹,曾经乌黑的长发也转为一头银白,但像这样端坐着时还是很有魄力,不愧是「赤朽叶家的万里眼夫人」。她穿着暗红色的和服,宽松地绑着腰带,像年轻时那样披散着一头长发。我坐到她身边,端起泡泡茶,万叶瞇起大眼睛,仔细看着我这个不争气的外孙女。
「最近怎么样?」
「这个……还好。」
「是吗?」
我挑起一颗五色豆送进嘴里,边吃边说。
「该怎么说呢……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不对,应该说我连找出自己想做什么的热情都没有,外婆。你懂吗?」
「这还真是伤脑筋。」
不像大多数的大人不分青红皂白劈头便骂「天真」或「不懂事」,万叶不当一回事地回答。我喝着茶,回想起万叶说过的往事。当黑菱绿取笑她是山里的野孩子时,她回答:「我很满足了。」当时的她家境贫穷,又是个弃儿,而且还不识字,但她却说自己很满足。这对内心贫乏的我来说,实在无法不惊讶。
我清楚自己是「不满足的」,每天都觉得「完全不够」,但又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劝诫我说:「这样就够了,人生不能过度期待。」我知道,喊着「完全不够」的是我的心,而劝诫我「这样就够了」的,是大时代的声音。我总是不安得想大叫,然而我又想呐喊什么呢?
这个日渐凋零的村子,那股沉寂的空气,就这么包覆着我心中的不安与不满。我已经厌倦了再谈这些事,不过待在外婆身边总是能令我心情平静下来,我便留下来陪外婆喝茶,这时外婆抬起头,透过敞开的拉门望向远方的中国山脉。
「他们把我忘了吗?」
「啊?忘了什么?」外婆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悲伤,我好奇地问。
「忘了我呀。」万叶微笑地回答。
「谁忘了你?」
「山里的人啊……」
「怎么会呢,不会有人忘了带走孩子的。」我不知如何反应,只能刻意加强语气这么说。万叶的眼神透着寂寞黯淡下来,望着远山的脸庞也显得无精打采,笼罩着一层阴影,和平日坚强的她判若两人。
「是吗?」
「嗯,一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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