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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雪珂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她完全记不得了。只模糊记起一些片段的事,自己曾去搭公共汽车,曾走过一段长长的路,曾站定在某个街头,毫无目的地数街灯,曾停留在平交道前,目送火车如飞驰去……还做过些什么,不知道了。时间和空间对她都变得没意义了但是,最后,她还是回了家,回到她和母亲相依为命的那个家。
裴书盈一见到雪珂就吓得傻住了。雪珂的脸色惨白得像她的名字,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整个身子摇摇晃晃的,像个用纸糊出来的人,正在被狂风吹袭,随时都会破裂,随时都会倒下去。她惊呼着扑过去,惊呼着扶住雪珂,惊呼出一大串话:
“你怎么了?雪珂?你撞车了吗?你受伤了吗?在哪里?你伤到了哪里?”她急促地去摸索她的手臂、肩膀、额头和腿。只有失血过多才会造成这样彻底的苍白!她抖颤的手在她全身掠过,找不到伤口,最后,雪珂握住她的手,把那只母性的、温暖的手,压在自己那疼痛万状的心脏上。
“妈妈,”她柔声轻唤,“我想,我快要死掉了。”
裴书盈更加心慌意乱,她急忙把雪珂带进卧室,雪珂一看到床,就立即倒到床上去了,直到此时,她才觉得崩溃了,崩溃在一种近乎绝望的疲倦里。
“你躺好,我打电话去请医生!”裴书盈拉开棉被,盖住雪珂,发现她全身都冰冰冷。
雪珂伸手拉住了母亲。
“妈,别请医生,我没事。”她轻轻蹙着眉,正努力地,细细地整理着自己的思想,回忆着发生过的事情。“我真的没有事,你不要那样害怕。我躺一躺就会好,我只是……在付代价,我想,我在付成长的代价。”她忽然勾住母亲的脖子,含泪说,“妈妈,我爱你。”
立刻,泪水冲进裴书盈的眼眶,她双腿一软,就在雪珂床边坐了下来。她凝视着雪珂,发现她的面颊稍稍恢复了一些颜色,她的手,在她那双母性的手的呵护下,也逐渐暖和起来了。她盯着雪珂看,那么脆弱又那么坚强啊,这就是她的女儿。她浑身都是矛盾,矛盾的思想,矛盾的感情,矛盾的意志,矛盾的欲望……她说过,她是矛盾综合体!什么都矛盾,连聪明和愚笨都同时并存。这就是她的女儿。但是,她现在是真正受了伤了,受了很重的伤了。要让一个矛盾的人受重伤并不容易,因为她总有另一个盾牌来保护自己。是谁让她这样彷徨无助呢?是谁让她这样绝望而憔悴呢?她用手紧握雪珂的手,拍抚着她,温暖着她。但愿,在这种时候,“母亲”还能有一点用!
“要喝一点什么吗?”裴书盈柔声问,“我给你弄杯热牛奶,好不好?”
“好。”雪珂顺从地说,神志清楚多了,思想也清晰多了,只有心上的伤口,仍然在那儿滴着血。
裴书盈端着热牛奶来了,雪珂半坐起身子,靠在床背上,身后塞满了枕头,用双手握着牛奶杯,她让那热气遍布到全身去。喝了一口牛奶,那温热的液体从喉咙口一直灌进胃部,她舒服多了。哦,家,这就是家的意义。虽然只有母女二人,仍然充满了温暖,仍然是一个安全的、避风的港口。
她注视着杯子,望着那蒸腾的热气。裴书盈注视着她,望着那张憔悴的脸庞。室内很静。母亲并不追问什么,雪珂觉得,母亲实在是个很有了解力的人。了解力,她心中紧缩了一下,蓦地想起在叶刚那儿的一幕了。
那一幕到底代表了什么?她心痛地回想,心痛地思量,心痛地分析,心痛地去推敲那时自己的心态。是她一句话毁掉了原有的温柔。一句话!她对他的一个要求!噢,明知道他是不能承受任何要求的。明知道他是抗拒任何要求的,为什么还会要求他?自己不是很开明的吗?很新潮的吗?走在时代尖端的吗?可是,她要求了!虽然没有很明白清晰地说出来,但他的智力超人一等,他能读出她所有的思想,所以,他知道她已经“开始”要求,然后会追寻“结果”了。所以,他发火了,所以,他赶她出门,所以,他宁可快刀斩乱麻,结束这一段情了。所以,他变成了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妈妈,”她低低地,深思地开口,“爱情里不能有要求吗?”
裴书盈皱皱眉,困惑地看她。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雪珂。要求什么?要求一件对方做不到的事,是苛求,要求一件对方做得到的事,是自然。”
“要求一个诺言呢?”她的声音更轻了。
“诺言不用去要求。”裴书盈真挚地说,“诺言、誓言都与爱情同在!‘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古人把爱情刻画得比我们现在好,有这种同生共死的决心,才配得上说爱情!”
雪珂深切地看着母亲,深切地想抓住一些什么。
“但是,誓言会改变的!那么,誓言与诺言就变成毫无意义!”
“不,”裴书盈郑重地说,“以前,我也这样想。但是,经过了一大段人生,就会发现,那仍然有意义。改变是以后的事,在恋爱的当时,没有人会希望以后有改变,正在相爱着的两个人,只想分分秒秒,时时刻刻,日日年年在一起,这还不够,还希望能‘缘结来生’。这是爱情!爱情里的理性很少,爱情本身就有占有欲,谁能忍受自己的爱人去爱别人?雪珂,”她正视她,“你知道为什么有婚姻?那并不仅仅是一张纸,那是两个正在相爱的人,彼此发誓要终身厮守,发誓不够,还要证人,证人不够,还要仪式,仪式不够,还要证书!我至今不相信,一个真正在恋爱中的男人,会不去追求终身相守的誓言!除非……”她咬牙,决心残忍地说出来,“他爱得不够!在爱的当时,就先为自己想好退路。在爱的当时,就先去想变心的时候,‘不再爱’的时候……哦,雪珂,爱得深深切切,死去活来的当时,你会去想三年五年十年以后,你会变心的事吗?你绝不会去想。所以,婚姻,在世俗的观点看,是一种法律的程序,在爱人的眼光里,是一句终身相守的誓言!所以,婚姻虽然有那么多问题,那么不可靠,仍然会有好多好多真心相爱的男男女女,欢欢喜喜地投进去。”
雪珂凝视着母亲,心里激荡着。很少和母亲这样深入而坦诚地谈话,很少听母亲如此透彻而入骨地分析。她用崭新的眼光看母亲,第一次领会到,裴书盈不仅仅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妇女”,也是个真正了解感情,懂得感情的女人!
雪珂靠在枕头中,深思着。对母亲的“认同”,带来了内心深处的创痛。那个伤口在撕裂撕裂撕裂……越撕越开,越撕越大,越撕越深……终于,心碎了。碎成片了,碎成灰了。以前,从不相信“心”会“碎”,现在才知道,它真的会碎,碎得一塌糊涂,碎得不可救药。母亲对了。他——叶刚,爱她不够深。是她,一相情愿地去爱上他。所以,他没有诺言,没有“终身相守”的决心。是了,是了,是了,他没爱过她,没有真正爱过她。或者,他一生没爱过任何女人,包括林雨雁,所以,他让林雨雁嫁了!她用手扯着被单,绞扭着被单。懂了,真的懂了。他不爱她!叶刚,叶刚,叶刚。他从没真正爱过她!她心痛地舔着自己的伤口,每舔一下,带来更深的痛楚。
裴书盈凝视雪珂,知道她正在清理伤口。她的脸色青白不定,而眼光茫然若失。裴书盈知道,那伤口需要时间去愈合,自己是无能为力了。她含泪俯身下去,轻轻吻了吻雪珂那苍白的额,取走她手里的空牛奶杯,她说:
“睡一睡吧,雪珂。明天醒来,你就会觉得舒服一些。反正,每个人的一生,都会经历一些事。这些事,不管当时多么严重,终究会变成过去。”
昨日之灯。她想。万千灯海中的一盏昨日之灯。
她抚平枕头,想睡了,反正,今天不能再想了,反正,今天即将过去……突然间,床头的电话铃响了起来。
她瞪着电话机,几点钟了?不知道。是谁打来的,不知道。她抬眼看母亲,于是,裴书盈拿起了电话。
“哪一位?”裴书盈问,看手表,凌晨一时二十五分。
“我是叶刚。我想跟雪珂说话!”
果然是他!爱情的游戏里,电话总扮演一个角色。她抬眼去看雪珂。雪珂满脸的苦恼,满眼睛的迷失,满身心的娇弱与无助。她哀求似的看着母亲,知道是他打来的,不知道该不该接,不知道要不要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打来?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裴书盈深切地看着雪珂,重新对着听筒。
“对不起,”她冷淡而柔和地说,“我是她母亲,她已经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打来吧!”
她想挂电话,对方立刻急切的接口:
“不,她没有睡。她的窗子还亮着灯光,她没睡。伯母,转告她,我在三分钟之内来看她!”
“喀喇”一声,电话挂断了。裴书盈惊愕地握着听筒,惊愕地转头看雪珂,惊愕地说:
“他说三分钟之内要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他知道你没睡,他看到灯光……”
老天,他就在楼下,他又是从楼下打来的!何必?何必?何苦?何苦?已经把她赶出门了,已经对她吼过叫过了,已经说出最残忍的话了,何必再见?何苦再见?她用双手抱住头,她的头又晕了,又痛了,碎成粉的心居然也会痛,每一粒灰都痛,千千万万种痛楚,千千万万种恨意……门铃急响,她冲口急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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