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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原是黑白的,为了好看,那女子特地上了颜色。乡下的摄影师用水彩颜料乱涂一气,脸色赤若夕阳,红色还描到脸的轮廓以外,像打碎了红墨水瓶,洇得到处都是。
小鹿说,我看班长挺漂亮的小伙儿,怎么找这么一个困难户啊?还把她当宝贝,揣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真是眼神不济啊!
放肆!竹干事火了,说,她是谁?你们以为是普通的乡下姑娘啊?她是烈士的心上人,是烈士的遗属。现在她还不知道班长的死讯。要是知道了,还不得哭得天昏地暗!你们拿她开心,对得起良心吗?
我们原也没想那么多,只是看着一张可笑的照片,就笑起来。女孩子总是这样的,一件并不可笑的事,只要有一个人开始笑,大家就跟着凑热闹,笑上半天。经竹干事这么一说,问题有些严重。想象那照片上的长着猫眼的姑娘,过不了多久就会悲痛欲绝,我们顿时抱愧无比,大家都低下了头。竹干事看我们蔫了,又安慰我们说,好了,总的说来,你们今天的表现还是不错的。班长虽说没轮上和自己的未婚妻告别,有你们这么多姑娘给他送行,心里也该知足了。
竹干事说着,在遗物登记簿上规规矩矩地写下:亲人照片一张。他又把堆在地上的碎衣物,像捡破烂的老汉一样,根根梢梢翻了个遍,每个衣角都用大拇指和食指对着捻一回,看藏没藏着东西,直到万无一失。
好了,我们可以撤了。竹干事合上登记簿,疲惫已极地说。他把钢笔和伤湿止痛膏细致地包好,照片也用白纸夹起来。只是把军用水果糖丢在墙角,说,这个就算了吧。转送家属,吃又吃不得,留着还挺伤心,不如眼不见为净。
糖块叽里咕噜地滚着,刚开始声音很脆,好像玻璃弹球在找坑,渐渐地就不怎么响了,太平间地上积满尘土,它们保证已脏得发不出动静了。
我们缓缓地往外走,小如突然停了脚,说,竹干事,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快走到门前的竹干事,简短地回答,说。
小如说,竹干事,把相片还给班长吧。
我们一时没明白,但是我们马上就明白了。小如接着说,照片带回去,还给谁呢?给那个姑娘,她会难过死的。他的父母也会难过的,她本来会是他们的儿媳妇,可是以后永远不会是了。最难过的还是班长,他那么心爱的东西被拿走了,永不还他。照片被不认识的人传着看,代为保管,他会不乐意的……
我们被小如的话感动,双脚牢牢地站在地上,用这个姿势告诉竹干事,要是他不答应小如的请求,我们就不离开太平间了。
竹干事什么也没说,从纸夹里抽出红脸姑娘的照片,递到小如手里。我们一道走到白如雪峰的尸床前,小如轻轻地揭开白布。班长向上扬起的眉毛是微笑模样,好像在睡梦中赞同我们的主张。我们轻轻地把他的衣扣解开,把照片平平整整地插进他左胸前的衬衣口袋。我看到那张照片有节奏地起伏着,班长年轻的心在托着它跳动。
我们走出太平间,好像在里面待了一百年,山川河流都有了很大的改变。天变低了,云变重了,太阳是多角形的,雪山也变黑了。竹干事冲我们扬扬细瘦的胳膊,说,再见了,女兵们。但愿有一天我阵亡的时候,还能由你们来为我换衣。
我们说,我们不给你换衣服,你还是好好活着,自己给自己换衣服吧。
回到宿舍,我们都拼命讲其他的事情,再也不提一个“死”字。
我趴在地上,从床底下翻自己的细软。找了半天,才从长筒靴后面找到我的宝贝盒。它是我求老兵用三个罐头盒子的铁皮,剪开打制而成。我专挑菠萝罐头盒,因为它的皮不仅结实耐用,而且都是金黄色的,精心砸制出来,好像纯金制成的万宝箱。我抱着它走到背人的角落,打开,里面是满满一盒军用水果糖。它们穿着草绿色的衣服,好像是饱满的小水雷。我一直想不通,高原部队发的糖,为什么是绿色的,难道糖纸也要伪装吗?如果战争打响了,你往嘴里塞进一块红糖纸的糖,就会被敌人发现,而绿糖纸就可安然无恙吗?
好了,不想这种节外生枝的问题了,正事要紧。我开始挑选水果糖。平日吃糖的时候,随便抓一块就是。但这一次,我苛刻已极。糖纸稍微有些残破的,颜色不鲜艳的,包括虽然外形完整,但由于被揉搓过,显出一副无精打采样子的水果糖,都毫不留情地淘汰。最后入选的种子选手,都像刚从生产流水线上跳下来的产品,容光焕发。糖块像石子一样坚硬,两端拧起的糖纸,好像小姑娘的刷子辫,舒展又漂亮。
我揣着糖果,用那把锐利的钥匙开了门,再一次走进太平间。屋子里有一种新衣服浓重的桉叶味,混合着炭盆燃烧后的袅袅烟气,好像是一片被雷电击过的热带雨林。班长安详地睡着,我附在他的耳边,轻轻说,对不起啊,再打搅一次……
我把三块水果糖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右裤兜里,我记得很清楚,我们正是从那个兜里取出了他的旧水果糖。我把班长的衣服重新抚平,让他睡得更舒适些,然后缓缓退出。
我感觉背后有凉风袭来。
回头一看,是竹干事。
你又来干什么?竹干事问。
我……来看看……我支吾着说。我知道像竹干事这样的老兵,将生死看得淡如烟云。把糖的事如实说出,他会笑我的。
生和死的区别,其实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大,不过是蚕蜕了一层皮。竹干事缓缓地说。
我转移话题说,那你来干什么?
竹干事说,我领着木工来装棺。
经他一说,我才看到,在不远处,一座朱红色的棺木,在几个人的肩头,宫殿一般雄伟地矗立着。
工人们开始装殓班长,棺里铺了松软的棉被。班长从水泥的台子上搬到木制的小屋,一定会感觉暖和些的。
竹干事对我说,不必遮遮掩掩,我都看到了。他以后没有机会吃糖的。
我说,才不对呢。我相信在一个春天的晚上,天上有着圆圆的月亮,班长定会和他相片上的未婚妻,在烈士陵园的台阶上相会,每人嘴里含着一块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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