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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浩劫,终於有个尽头了。
「大人,只能到这里了。」牢头看著披著黑色斗篷的男子,试图制止他往前走去,他以为只是寻常看监,不敢不放他进来,哪想到这人竟是朝死牢那头走去。男子顿下来,低声道:「这里没有,往前走,你来带路。」牢头连连摇头,直到男子在他耳边说了一个数字,才露出半喜半惧的神色,两人一前一後向更里面走去。尽头处木栅栏上了三把铜锁,牢头从腰上取下一大串钥匙,微微颤抖的去拧,足足半盏茶的功夫才弄开,栅栏後面是一人宽的甬道,连著一个狭小的石室,放著桌椅,桌上还有吃剩的茶水,糕点,再里面就是关人的地方了,地上铺著薄薄一层乱糙,原来大概是辟寒的,如今却被污水黏在一起,更加阴湿起来,密密的铁栏将牢室和石室分开。
男子顿了一会儿,从袖里摸出一沓银票,放在牢头手里,然後往前走了几步,在铁栏前停了下来。唐尘像是听了响声,原本还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此刻却用手撑著半坐起来,他看著男子,似乎在努力辨认些什麽,嘴里轻声问:「萧……萧青行?」男子沈默了一会儿,用左手解开斗篷,黑色的布料掉落在地上,露出里面暗红的华服。
唐尘怔怔看著,不知道多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扑过去,扒著铁栏,用力摇晃著,似乎想从那些fèng隙里挤出去。萧丹生漠然看著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让指尖轻轻落在唐尘满是泪水的脸颊。
温热的触觉,让少年微微垂下眼睛,唯恐是梦:「你还活著……」他颤动的眼睫下,露出单纯迷醉的神情。漆黑的发丝散乱在双颊,萧丹生要用手指一点点摸索,才能看清唐尘消瘦的脸孔。
「是啊,未能如你所愿。」萧丹生只觉得喉咙里一片嘶哑,怒火交织缭绕,让他再说不出一个字,只能抽回手。
谁知唐尘如同空气被人夺走了一般,猛得睁大了眼睛,努力的把消瘦苍白的手从铁栏里伸出去,去拽男子的袖袍,好不容易拽著了,於是死死握著,低下头去,整个寂静的密室里都是少年嘶哑欢喜的呢喃:「你还活著。」萧丹生在一瞬间竟有些不忍拽开他,他竟有种错觉,他们依然互相喜欢,可这一枝,在峭壁悬崖上摇摇欲坠,绝望而美好的东西……怎能称得上是爱情。萧丹生微微弯下腰,扯开衣襟,让唐尘仔细看那道还未愈合的伤口:「你的刀刺的很准,连犹豫都没有,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狠心的人,可惜未能如你所愿。我还活著,而且比你活的好。」唐尘死死抓著他唯一能抓到的那一片衣角,破颜而笑。
萧丹生几乎是立刻咆哮起来:「你什麽意思。你现在再来惺惺作态,不觉得迟了?」唐尘愕然看著他,用手肘擦了一下脸上的斑驳泪痕,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放开那人的衣襟,向角落缩去。萧丹生下意识的抬了下手,似乎要去抓什麽,最後却只是握住了铁栏。牢头在後面小心的问了一句:「大人,你已经逗留的够久了……」萧丹生微微侧头,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成功让那人後退了好几步,灰头土脸的退到一旁。男子努力辨认著唐尘隐在黑暗里的孱弱身影,心痛像是一根埋伏在沙里的钉子,无论多小心,还是避不开,在一瞬间狠狠刺痛他:「唐尘,我不会原谅你。」「我不会原谅。」他这样说著,眼睛里却全然不是那回事,他突然放低声音。
「唐尘,」萧丹生轻声道:「我就想知道,在你记起来之後,还有没有一次想过……一辈子……要和我一起。」他这样低声细语的问,反而等不到答案,像是等了一生那麽久远,萧丹生几乎想转身走了,才听到唐尘说:「萧哥哥,我……其实经常想,去找没人知道的地方和你归隐,清晨起来,带露荷锄,晚上回去,抵足而眠。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相安无事,一眨眼,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萧丹生想过可能被欺瞒,可能被嘲讽,从未想过会听到这样的答复,一时愣在那里。唐尘微微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珠子在模糊的光线里有些温润:「他们总说,浮生一场大梦,但……但你知道的,眼前的东西,哪能跟梦里的一样呢。梦里无拘无束的,人想到什麽,就可以去做,想谁了,谁就能活过来,碧落黄泉,也只隔一个念头……」萧丹生握著铁栏的手,不由再紧了几分,他听到唐尘模模糊糊的哽咽,心里似乎也要滴出血来,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看著那阴森的铁牢,轻声道:「你如果……不是在骗我。我拼尽余生,也愿意给你造出这样一个无拘无束的梦来。」第九章 尾声
唐尘低笑起来,用手臂来回揉了揉眼睛,苍白的双颊上竟然有了些血色:「没想到……还能听见哥哥这句话。我一错再错,原以为……怎样……都无所谓了。」他说著,似乎想到了什麽,突然有些激动起来,看著牢头畏缩在一旁,压低了声音:「你是真的……要帮萧青行起事吗。」萧丹生低笑起来:「伐无道,讨昏君,有什麽不对的。兵符都在我手里,只欠一声令下。」唐尘几乎叫起来:「可……可他那样对我,你怎麽能够帮他!」他说著,看到牢头朝这边看,连忙又压低了声音,「我是说,如果……如果我跟他,你只能帮一个,你……你会不会帮我?」萧丹生顿了一下,手从铁栏上移开,低声说:「尘儿,你知道……你想做的事情,为什麽总是做不成吗。」他看见唐尘愣在那里,脸上露出受伤的神情,轻笑了一下:「你总是一个人想事情,受了委屈,总不肯说,对该相信的人隐瞒一切,对该隐瞒的人言听计从,所信非人……呵,如何成事。」他说著,微微弯下腰来,看著唐尘,一字一字的说:「尘儿真傻,你要什麽,跟我说就是了,为什麽要去求别人?你想要什麽,我通通会帮你做到,就算要我的命,何苦这样耽心竭虑的计划,你要,我给,多容易。」唐尘愣在那里,只是眼睛酸疼难忍,他好不容易才笑出来:「我……」牢头摇著铁链,怪声怪气的催促:「大人,真的不能再呆了,上头随时会来人。」萧丹生深吸一口气,正准备直起腰来,突然看到唐尘拖著脚上的铁链朝铁栏边挪了几步,朝他笑了一下:「萧哥哥,把你的手给我。」萧丹生一愣,还是把右手伸到铁栏里面,唐尘面色微红,用指尖在男子温热的掌心里,飞快地写下字句,方一碰触,就微微苏麻,从胸腔开始温热起来,像是大片大片的花开,情人最温柔的眼波。萧丹生一愣,这是……唐尘过了好久,才松开男子的掌心,唇边淡淡的笑容,让人移不开眼睛:「这是他让我做的事,可……可既然萧哥哥还活著,我凭什麽受他摆布。今後……有什麽事情,再不瞒你。」灯火高悬的石室间,一张六个八仙桌拼砌大小的石桌上,放著用沙土黏成的地形图,丘峦起伏,山脉纵横,零零星星cha著小小的旗帜,抑或横亘著小小的城墙暗垒。萧青行拿著鞭梢,在旁边静静打量,偶尔会移动几个小旗。
楚渊站在他不远处,身旁坐著一个白衣广袖的年轻男子,眉宇间全是萧瑟和从容。萧青行看著他们笑了一下:「楚渊,为什麽把楚三带来这里,你莫非是……活腻了?」楚渊咳嗽了几声,轻声道:「这是……老二。」萧青行愕然笑了一下,突然记起在凌霄酒楼里楚三的那段疯言。
──「偷偷告诉大人一个秘密,楚星河其实是想辅佐大人您登上王位的,可我不答应。」萧青行想著,越发觉得荒诞可笑,轻声道:「你家二公子?」楚渊又是一阵轻咳,似乎觉得尴尬窘迫:「实不相瞒,我膝下,其实从来就只有一男一女,楚宁秋生下来就是个傻姑娘,小儿子星河又从小有个毛病……」那个白衣男子轻笑了一下:「不如由我来解释。我是星河,他也是星河。他原本都是昼伏夜出。五年前,我们出了些矛盾,他想辅佐小景,我却觉得唯你才能担此大任,後来,他取代了我。」萧青行微蹙著眉头,显是不信,冷笑道:「我也听过这种病,南阳徐氏,言行举止,时常判若两人。没想到令公子也是如此。」楚渊似乎对他这个儿子极是信赖,连眉宇间终年愁苦的皱纹都微微舒展了:「我看到那个人这些日子不再穿金戴银,就知道星河快回来了,一直暗中派人跟著。萧大人,不是我不放心你,只是……单看楚三的手段就知道他的能耐,我家老二犹胜楚三一筹,你得他辅佐,无异於江山在手。」楚星河看著萧青行阴晴不定的神色,知他又想起那段死里逃生的经历,於是微微一笑,从背上解下他的古琴,低声道:「萧大人,我知道你未必信我,可星河和那小疯子一样,也有一个想拼死辅佐的人。」他说著,竟是单膝跪在萧青行脚边,双手捧琴,」您还记得十三年前的赠琴之恩吗。」萧青行垂目思索了一会儿,突然轻笑起来,「是你呀。那年她客死异乡,我一心只想著投笔从戎,打算把那些附庸风雅的东西葬在荒郊,立个无名冢,没想到你会喜欢上那把旧琴。」楚星河见萧青行伸手来扶,於是展颜一笑,抚摸著琴後的刺字,徐徐站起身来:「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说是附庸风雅,未免有失偏颇;这把春雷陪我十三载,大人厚意广德,更不应妄自菲薄。」他声音既轻且缓,如静水深流,举手投足,都是魏晋遗风,和那个恣意狂狷的楚三,相差何止千万。楚渊在旁边见这两人重溯旧情,不由拈须而笑。萧青行轻声道:「楚公子,过来同我一起看看这布局图有无纰漏吧,你看,这是青州五万轻骑,沿落雁峡一路南下,这是兖州四万步兵,凫水渡濯缨江……」暗紫色的闪电在乌云中穿梭,滚滚惊雷,夹杂在滂沱的雨势之间。唐尘坐在狭小的牢狱间,将干涩的硬饼掰碎,一点点和著唾沫吞下,那一点透气的小孔外,往里飘落著细密的雨丝,时不时被划过的闪电,将整个囚室照成一片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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