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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还是穿豔色好看,大红绸缎鲜豔欲滴,七色丝线针脚密密,比现在这件白衣,不知祥和喜气多少倍。
萧景心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轻声说:「楚三不是一丁点好的地方都没有。」「其实楚三要比……」
他结巴著,不知道为什麽说不下去。「其实楚三要比……」「我其实……」
萧景心瞪大了眼睛,「在我心里。」
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你比什麽都……更加重要。」萧国六年,风调雨顺。景帝年十五,平乱。
拉琴的老者放下琴弓,旁边簇拥著的听者,不知何时,只剩下两三个,不由叹了一口气:「都是陈年琐事了,」他放下吱呀喑哑的残弓,喝了一大口浊茶,轻声道,「话说,这唐尘……」几个拿著糖葫芦的小孩子窜过眼前,霎那间迷了他的眼睛:「唐尘,这唐尘,他是走了还是留了,是活著还是死了……」旁边人骂著:「老孙头!」
那老者淡淡一笑,拿起琴弓,低声道:「莫急,让我把那半阙采莲令唱完。」「缘劫难辨,醉眼看人杰鬼雄,春已瘦,荣rǔ穷通。左右彷徨,辛酸处,平地一声吼。红尘路,轻掷韶华,谁与看白头──」烈日当空。
唐尘走在最前面,跨下那匹嶙峋瘦马,在旧道上踟蹰行走。萧景心的禁严令在一个时辰後就下了,宣州城里,估计又是一场血腥的清算,那两座奢华的府邸现在估计已被贴上了封条,古画,瓷器,珠玉,搜刮一空,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只是,从离开宣州城的那刻开始,一切已经和他们再无关系。没有仆役,没有行李,一无所有,除了怀中的两三张银票,和这些在日头下半死不活的瘦马。
不知赶了多远的路,不远处,才终於望见了一杆酒幡,那家酒肆隐在一丛翠竹後,门庭冷落,店小二躺在两张并起的八仙桌上大睡,见来了客人,掌柜才把小二拎著耳朵叫起来。三人订了一间天字房,要了几盆水,各自洗漱後,又是一阵沈默。
唐尘一直抱著那个骨灰坛,不发一言。萧丹生坐在c黄头,那个人独自站在窗前。成王败寇,谁也不会知道,这两个一身布衣,满面风尘的人,不久前还是满身绫罗,翻云覆雨的王孙。旦夕之间便从云端跌落,谁能够谈笑从容。
闷热的晌午,只听得枯蝉频鸣。唐尘不知僵坐了多久,才站起身来。他将那个小坛子放在梨木桌上,拿起茶壶,倒了三杯茶,轻声道:「走了一天,也都累了,喝口水吧。」萧丹生直到此刻才抬头看他,声音竟似有些嘶哑,「我不喝!那时候,你……明明能躲开的!」唐尘端起茶杯的手,顿了一下,才低声笑起来:「你生我气了?是,我故意不躲的,我是故意让楚三抓到我。」他看著萧丹生微怒的俊容,轻声细语,「我不希望你是王爷。我不喜欢你刚才的样子,骑著马,领著後面黑压压的军队,我第一次见著你的时候,你就是那个模样……」那些染血的旗帜,在记忆里颤抖著,六年前,那个人的坐骑踏过最後一名将士的尸体,唇角轻挑,他在望海楼上统统窥见了。他看著萧丹生愕然的脸孔,突然大笑起来:「我更不想看见他当皇帝,他做了皇上,我又能有什麽样的下场,被塞进後宫?我最恨的就是他。」萧青行站在那里,看不出什麽表情,只是眼睑微垂。
唐尘说著,突然摇了摇头,重新端起茶盏,轻声道:「可谁想得到他也会救我,我……明明是在求死。到如今,我不是阶下囚,你们也不再是人上人,再计较这些,又有什麽意思呢。喝了这杯茶,恩恩怨怨就此勾销,谁也不要再生气了,如何?」萧丹生看了他一会儿,拿过茶杯,一饮而尽。萧青行沈默著,终於也接过茶盏,默默饮尽。唐尘拿著自己的那杯茶,似乎有些怅然,他沈默了一会儿,将茶杯轻轻放回桌上,又重新抱起了那个骨灰坛,缓缓走到门口,似乎踟蹰了一会儿,才回头看著萧丹生,轻声道:「萧哥哥,再见了,不……我想是不会再见了。」他看著慢慢瘫倒在地上的两个男人,轻声道:「我说过的,前尘一笔勾销,今後就是陌路人。别骂尘儿狠心,要怪就怪……在尘儿只懂得玩风车,抓蜻蜓,不懂得狠心的年纪,萧哥哥没遇上我,遇上我时,这个孩子已经被你毁了。」萧丹生只觉得凉气透心,只是那茶里混的是最好的软麻散,再如何用功逼出体外,也要几柱香的光景,眼看著唐尘拉开房门,就要消失在他的生命里,他却挽留不了,只要再多给他几柱香的时间,他便能站起来,拉住他,捆也好,绑也好,总好过这一笔勾销。他怒极反笑:「尘儿,尘儿,你要走就走,我只能再活四五十年,也只能再等你四五十年了,你要反悔,记得要快些,太迟的话,我就死了!」萧青行看著他,似乎懂了萧丹生的意思,他沈默了一会儿,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低语:「我拖著他。」他这样说著,萧丹生还没明白,那人就突然大笑起来:「唐尘,这麽急著放过我?」他看见少年不解的回头,越发肆意尽兴的笑著,「你可记得,有一次你拼死救了我弟弟,想问问他……愿不愿意和你一起离开,和你做一世的美梦,可他却独自走了,之後更是对你不理不睬,知道为什麽吗?」他似乎在笑,但笑容比任何一次都要寂寞清冷,「因为你救错人了,你在凌霄楼里救的是你最恨的人,救的是我。你可知道,你这一生情路,都是断送在我手里。你生不生气?」唐尘身子轻轻晃了一下,难以置信的看著他:「是你?」他微微摇著头,像是听到了什麽极端可笑的事情那样,「我听著声音不对,只以为是他灼伤了嗓子。原来,原来……」他摇著头,靠著墙壁站了一会儿,只听见萧青行轻笑起来:「没错,你是不是恨我不告诉你实情,我只是不想死罢了。火场里只有你一个人冒冒失失的冲进来,还被熏瞎了眼睛,这难道不算是天命注定?你那些的彷徨犹豫,千般苦楚,却是说给我听了,是我,不是他,我……也许是一边装出可怜你的样子,一边笑你痴傻。」萧丹生低笑起来,却笑得和哭一样。「哥,你说他曾经想救我,瞎了眼,可是真的?」萧青行大笑起来。唐尘气得发抖,他轻声道:「你……是你自己找死,怨……怨不得我。」他握紧拳头,大步走到萧青行身边,不停踱步,似乎在想哪一种死法更让人痛苦。萧青行轻笑著,向来冷漠的声音里竟似有了一丝温柔:「那时候,你总是靠在我身上,说什麽,萧哥哥,你对我真好,我忘不了你那时的样子,比现在的你可爱得多。唐尘,你看,你我之间,不是也能够好好相处吗?」唐尘大声骂道:「你闭嘴!」他想去掐那人的脖子,却看到萧青行唇角嘲讽般的笑容。
「唐尘,」他在微笑:「我那时候拿出玉佩,去换你鬓旁明珠的时候,就想过,你……会不会记得我的好。」唐尘愣了一下,後退了半步。这个人喜欢他。
如果是几天前,他还能毫不犹豫地……只是,当这个人放下遗诏,沈默著换下高冠华服,将那半坛骨灰放在他手里,那之後,他竟然有些下不了手。
萧青行只是低笑:「你想杀我,也随你。你只是个孩子,国仇家恨,恩怨分明,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你不报复萧景心,偏偏报复我,想来我在你心中,也不算一无所有。」唐尘死死握著拳头,他看看萧丹生如老僧入定的神情,又看看萧青行唇边那丝碍眼之极的微笑,终於轻声道:「你……你知不知道,为什麽你在我眼里,比……比萧景心可恨千倍,万倍?」他低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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