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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陌下意识地去看何授,何授背对著他,站在办公室中间,似乎光顾著紧张,并没有转过身来。於是苏陌也走了进去,有人给他递了一张椅子,他就坐了。苏陌觉得在那各式各样的笑脸里,自己比何授还要紧张。他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进来,要全场去看这一场闹剧,看那个会让自己心痛的蠢货,被身边的人,尽情羞rǔ。
而他从笑著和身边的人打招呼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失去了挺身而出的资格,被自动规划成这一拨看客,看著那个人站在中间灯下,毫不知情,徘徊踟躇。
何授茫然地看著这边,他也不知道自己要看谁,这麽多人,油光满面,胭脂朱粉在灯下看上去都是白茫茫一片,晃来晃去晃个不停,所有人都在笑,低低的,高高的,还有禁锢在喉咙里的笑声,一下一下的猖狂抽搐,连带著身子都颤抖的压抑的笑。何授不知道他们为什麽笑,可他还是继续了:“我……我准备了一个节目,我……”他说著拿出了他的口琴,“我为大家吹奏一曲……”
何授的话被打断了,主任站了出来,大声地说:“那个,小何啊!我们已经帮你准备了一个,你照著演就好了!”
何授听到这句话吓了一跳,只是潜意识地摇头说:“不,我……我其它的,都……不会。”
主任夸张的笑著,脸上的肥ròu都在一抖一抖:“不要担心嘛,只是……那个,诗朗诵,照著念就好,嗯?都最後一天了,可别扫什麽兴致啊?”
何授问了一句:“什麽……诗?”
这时候,那些原本低下去的窃笑又慢慢地响了起来。主任说:“哈哈,这个是,他们小年轻找的,什麽……什麽司机?”
那群人大声地说:“马雅可夫斯基!”
主任笑著说:“就是那个什麽马的诗,什麽,什麽,哦,穿著裤子的云!”他说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何授,似乎想大笑著拍拍何授的肩膀,又似乎突然醒悟了什麽,连忙缩回了手。
何授看著诗,突然惨白了脸,说:“我不读。”
那主任打了个哈哈,说:“好啊,你问问我们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不!你问问我们总裁,如果他同意了,你就不读!”
何授像是抓住了什麽稻糙一样,乞求一般的四下环顾著,然後突然看到了苏陌,於是用眼睛死死盯著他,无声地乞求。周围的一切,终於都不再摇晃了,清晰的,平常的,温暖的,阳光温暖的照著,何授努力地看著那人飞扬的眉梢和漆黑的眼睛,突然觉得不害怕了,他几乎想挺起胸膛,嘴角几乎想笑──这个人会帮他的,因为──因为他曾说,他喜欢……
这个时候,苏陌闭了一下眼睛,紧紧地闭了一下,然後张开眼睛,并不看前面,有些模糊地吐字,说:“那就读吧……”
世界在那一刻倒塌,片刻不停,破碎成一块一块的碎片。好不容易凝聚的景物在眼前轰轰烈烈地消失踪迹,先是红的一片海,再是黑的一片天,睁大了眼睛却找不到灯塔,顾盼无援,独守空城,力不能及。那天空都是在晃的,站都站不稳。
事实上这冲击只让他摇晃了一小会,纵使千般不愿,知觉还是一点点回复,首先是声音,原来耳边一波一波大海的涛声,呼啸的风声,疯狂的轰鸣逐渐褪去,伴随而来的是另一种呐喊──相伴六年相依无事的同事们在这一刻放纵地笑喊:“读!读!读啊!──哈──”
何授守著自己模糊不清的视线,把它从人群中的那个身影上挪开,努力看著手中的字,一个一个把他们分解开来,字只是字,连不成词,和不成句子,却依旧能从纸上,跳出来咬人,一咬一块ròu,一咬一口血。何授觉得这一刻自己必须坚强一点,他曾经以为可以求助的人,在跳动的视线中和周围扭曲的身影逐渐同化,原来他们才是同一国的。冰冷得如同一杯淋在头上的酒,疏远得如同记忆里每一个模糊不清的名字。
何授在晃动的灯光中小声地朗读著,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觉得挤出来的字就不属於自己了,它们和周围的人一起在半空中纵声大笑,等著结束那一刻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想砸他一个满头满脸──不想说,可必须要说,说是输,不说也是输──他在一场他人的喜剧中满身伤痛,却不能走,却不能哭。
一个小丑哪里能够在华灯初上、万众瞩目、欢笑如雷里,舍弃满脸的油彩,声嘶力竭的哭泣?
他应该负责地演下去,不可以扫兴。於是何授读了,纸上短短一段字,读出来已是过了千山万水,回首百年身:“假如你们愿意──我可以变成由於ròu欲而发狂的人,──变换著自己的情调,像天空时晴时阴,──假如你们愿意──我可以变成无可指摘的温情的人,不是男人,而是穿裤子的云……”
何授读完了,恍恍惚惚中看著周围突然的安静,停了一停,又读了一遍末句:“不是男人,而是穿裤子的云。”他想起那个QQ上擦肩而过的过客,他说:“什麽都行,可千万别是C。”
他都几乎忘了,自己是sissy。他在别人的纵容下也算是尽情的蹦跳了一场,有一个大家都仰著看的人肯陪他走了一段,说不定算到最後还是自己占到了便宜。那麽,自己是不是应该在这里,微笑著道谢,然後鞠躬,退场……
何授想著,微微鞠了一躬,然後努力地站直身子,头微微地仰起,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他是C,动不动就哭,试过在没人的地方咬著被子哭,当众抖著肩膀哭,在别人怀里呜呜咽咽的哭,却从来没有试过这样安静地哭泣。不知道是什麽样的绝望才会让一个人在灯光下静静地流泪,泪痕满脸,旧的在脸上干了,又有新的滑过,静静的干了又湿。不知道要受怎样的伤,才会让心里一片荒芜,寸糙不生,才会有这安静的哭。
然後他听到了笑声,比先前还要澎湃,几乎要把他掀翻了,他在笑声中逃离,一如逃命。
苏陌在何授逃离的时候轰然而醒,撞翻了椅子,撞倒了桌子,撞开了门,跌跌撞撞地追上去。他也不知道要去追什麽,他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难过,为什麽会痛得无法呼吸。那个男人站在灯下,哭出两行银色的细线,那眼泪在灯光下一串一串像是透明,自己就觉得血液都悲伤得快冻住了。心里面有什麽东西堵著堵著,要在心里面扭动,要在灵魂里面挣扎,要在每一块皮肤里面钻出去,那意识如果真的可以钻出去,大概会变成千千万万个正义的蒙面超人挡在那个男人的面前──每一个蒙面小超人都要喊一句:“这是我的人!我罩著他!”於是他心里面也呐喊著千句万句,可偏偏那时脚一步都动不了。
他已经没有保护任何人的勇气了。
别人不会理解,他却清楚地知道──究竟什麽才会是真的?钱?权利?朋友?友情?爱人?爱情?表面上看上去有多少是真实的?那些朝你怒吼的服务员,在家里也许是一个慈爱的母亲。而那办公室里的每一个员工,他都知道──他们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才更加讽刺。那个肥胖的主任,是个顾家到可笑的老男人,那些韶华不再的妇女,对儿女们倾注了所有心力。他们业务完成优秀,对人和善有礼──如果不是对那个人,他们完全是最守道德礼仪的好公民──都对他无比的尊敬,为了公司任劳任怨。他无法在尊敬而信任自己的人面前,大喊一声:“够了……住手,住手……人渣!”是的,他根本开不了口,他受不了那些人诧异的目光,受不了那些人信任破碎的声音。也许,他们本就是同一国的。为什麽要──让他觉得心痛,而不是对那个可怜虫挥起手中的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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