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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授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对面那个男人,说是表哥,也许比他还要年轻几岁,头发染成白色,似乎很久没有处理过,夹杂著已经褪成本色的黑发,一缕一缕,从白发中露出身影,像是没有梳过一样,鬓角和颅顶的头发翘起,刘海很长,遮住疲惫的双眼。消瘦的脸庞如同刀削,深刻而落魄。脸色是不正常的苍白色,到了颧骨和眉骨的地方,白得几乎泛了一点苍黄的颜色,嘴唇也是苍白的,泛著一点珍珠的光,只有到抿紧的唇线那里,才勉强看到一丝凝重的血色。他甚至打了不少耳洞,分布在耳骨和耳垂,闪著暗淡的银色光芒。
何授移开眼睛,看到那个人瘦长的手,手指很长,安静地放在膝盖上。整个人漫不经心地靠著墙,坐在地上,暗淡的纯棉T-shirt,衣角上面是各式各样的油彩颜料,手却是出奇干净,消瘦而苍白。何授看著那个人赤著的脚,脚趾也很长,第二只脚趾比大脚趾长一些,和记忆里的另一个人的脚,有些相像。
他是落魄的,他是孤独的,却透著一点桀骜不驯的气质。有时候气质往往比长相更重要些,何况这人并不丑,何授不是很会分辨外表,但是被他刘海後面的点漆一样安静深邃的眼睛盯著,呼吸会微微一顿。何授想起自己曾经看不惯苏陌的打扮,衬衣的扣子时常敞开三四个,看上去有些流里流气的感觉。现在对比起来,苏陌鸦羽一样的头发,实在显得正派多了。
“慕商表哥,大概会打扰你几天,承蒙关照了。”何授开口,在这个人面前勉强露出一个微笑。
“你都三十了吧。连名带姓地叫,不要像个娘们。”男人微微皱了皱眉头,他的精神似乎总是不是很好,苍白的,消瘦的,高大的骨头架子几乎消损成一把瘦长的枯骨。何授微微点了点头,叫:“戚慕商。”
从那天开始,何授就感觉自己的生活轨迹以至少是钝角的幅度,偏离了原本的生活轨道。戚慕商的房子,正如他所说的,安静,在市郊区安安静静的存在,只有晨光才会给这个老旧的屋子带来一些新鲜的空气和色彩。不用早起,不用熬夜,远离喧嚣,远离闹市。关了机的手机无法叫嚣。何授花了一些时间去习惯这一切,刚开始总是一个觉睡到天蒙蒙亮就惊惶失措地起来,穿上衣服就要往单位赶,等到冲到门前的时候才醒悟过来,慢悠悠地折回,把外套脱了,蒙著被子再躺一会,把回忆慢慢过滤一遍,一直过滤到想明白为什麽会在这里,然後再起来,把眼泪擦干净。
这时候天往往已经大亮,於是再起来,拉一个布袋子出去采购,多买些青菜鸡蛋什麽的,撒点盐和油就是一顿饭,放在纸箱上面先凉著,然後开始扫地,拖地。这硕大无比的客厅其实比想象中还要乱,第一次打扫的时候,全是纸屑、垃圾和塑料袋,甚至还有玻璃碎片和不要了的用来装颜料的铁桶,角落里还有随处乱丢的黑色内裤和发著异味的衣服,感觉是在一个工厂和男生宿舍里面漫游,等把地扫好拖干净的时候,饭大概已经不那麽烫了,於是走到房间那头,跪在地板上,敲地下室的小铁门,大概敲几分锺,门就会从里面咯吱咯吱地推开。
戚慕商还是那件衣服,不过水彩颜料已经在上面垢成了厚厚一层。他每次出来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手洗干净,洗得露出本色,然後勉强吃几口饭,不多,就几口。他消瘦而修长的手指拿著筷子的模样其实很赏心悦目,吃饭的时候皱著眉头像是在思考一道有关宇宙洪荒的哲学难题。或许真有什麽悲伤的浪漫这种气质,在城市间突兀的存在。之後放下筷子,又下去了。何授每次都会想,如果他没来,戚慕商大概是不会放心思在吃饭上的吧。他想起那些快要羽化登仙的人,断绝五谷杂粮,也是这样一副桀骜不驯,什麽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
几乎是从每一个下午开始,何授就有些无所事事了。他睡的地方是客厅最靠边摆放的一张折迭c黄,翻身的时候总是咯吱咯吱想个不停。没事做的时候,何授总是坐在上面,规规矩矩地开始坐著,脑子里面什麽都不想,就是坐著发呆,他几乎已经开始感觉到自己的脑细胞呈直线一般快速地死亡,死得彻底。脑袋一片空白,在空白中依然大块大块地剥落,剥落得千疮百孔惨不忍睹,一切破碎和剥落又偏偏在安静中缓慢进行,他有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剥落的是什麽,守候的是什麽,流泪是为什麽。
就这样发了很多天的呆,本来还要一直这样发呆下去的。有一次戚慕商破天荒的主动从地下室里面爬出来,看到何授大睁著眼睛安安静静的坐在c黄上,愣了一会,才叫醒了他,问他是不是无聊。何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麽发呆,於是只有摇头。戚慕商看了何授好一会,才转过身来,居然出门去了。
他回来的时候抱回来一台小型的彩色电视机,估计是平板车上收破烂的卖给他的二手货,当著何授的面,把小电视机放在纸箱上,接天线,收信号,调台。最後出影像的时候,他把遥控器放在何授手里面,然後又转过身子,沈默著地进了地下室。
何授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然後是如饥似渴地盯著屏幕,从广告看到新闻联播,从天气预告看到丰胸广告。他那时候才知道自己原来已经不习惯寂寞了。
他原来已经开始害怕寂寞了。和戚慕商相处得越久,越是相对无言。何授不知道搞艺术的人是不是都有这种忧郁自虐的倾向,忧郁下面隐藏的是难以想象的疯狂,在里面舞动的是一簇簇冰冷的火焰,时时刻刻准备跳出来,把周围的东西通通点燃和焚毁。何授觉得自己在逐渐地发疯,和戚慕商呆久了,觉得心里面隐藏的寂寞和孤独越来越按耐不住。他有时候仅仅是静静地看著自己,就觉得生命总是痛苦的,哭著降生,哭著死去,却必须麻木地活著。无言的寂寞像一把疯狂的刀刃,一边是在安静地控诉,一边是在疯狂地怒骂;像是失去绿洲的旅人,在沙漠中一口一口地咬著寂寞和孤独的心脏。
看著电视,何授面对终於不再像死亡一样寂寞的客厅,安静地流泪。
原来,只要……幸福过一次。只要一次,就再也忘不了了。
後来有一天,何授一手端著微凉的饭,一手打量电视屏幕。屏幕呲啦呲啦闪了几下,然後开始播报新闻,有著甜美声音的女主播拿著稿子念道:“有商业天才之称的苏陌将於今日正式接管其父在苏氏集团的所有业务。苏氏集团在三十年前,从一家小加工场发展到现在,已有……”
何授愣了一下,然後盯著新闻报导上,那个人依旧俊美的脸庞,似真似幻,说不出到底是陌生还是熟悉。现在想起来,泡沫散去後,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笑话。
坐在一边皱著眉头吃饭的戚慕商瞄了几眼小电视上面苏陌那张模糊不清的脸,低低的咒骂了一声,说:“妈的,人渣,倒胃口。”
何授听了这话,犹豫了一下,才问:“为什麽这麽说?”戚慕商低头又吃了几口饭,才闷闷地说:“什麽为什麽,有钱人都不是好东西。”
何授显然是没料到他这样回答,只觉得太过武断,於是问:“我听说……你们家以前也……有钱过?”戚慕商毫不犹豫地说:“我那时也不是好东西。”
“可是……”戚慕商说著,把手中筷子放了下来,一双极黑极深的眼睛盯著何授看:“可我现在穷了。以前是因为自己有钱,所以总在糟蹋别人,现在我糟蹋的是我自己,谁也没碍著,所以我现在……”
“是好东西?”何授愣愣地接。戚慕商顿了一下,才皱著眉头反驳,说:“乱说什麽呢。总之,有钱人都不把别人当人看,我经历过的,没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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