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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顾抬眼望去,只见几朵金光闪闪的烟花毫无防备地自夜幕之上炸开,接着便听得“噼噼啪啪”一阵声响。花未燃尽,更有无数金光冲向夜空,眨眼便又开出一丛明艳艳的花朵来。
烟花盛放,凄美无匹却消逝得无比壮阔。周顾凝望着这一方绚烂夜空,想起大约二十年前,也是寒冬腊月的季节,春节将近,陈宫处处洋溢着过年的欢乐气息。
宫人们云鬓花颜,载歌载舞,丝竹管弦之乐不绝如缕,他穿梭在一群内侍中间,在他们的指导下,点燃了一个又一个烟花筒,仰头望见被自己亲手燃放的烟花在空中赫然绽放,散成了万千金丝银线,高兴得忘乎所以,一路欢欢喜喜地跑到母后身边,扯住她的衣角:“母后,您看——!”
母后笑得一脸爱惜,蹲下身拥他入怀:“旗儿真棒!”
一旁的父皇却斥责道:“玩物丧志。”
母后显然不认同父皇的话,一边替他擦去因疯玩而浸出的细汗,一边与父皇辩言着:“童心可贵,你不能总用大人的律则要求旗儿,现在不好好玩耍,待得像我们这把年纪了,还能无忧无虑地去跟一群年轻人跳着放烟花?”
父皇无奈而笑:“你说的都对。”
父皇深爱着母后,且专宠她一人,处处顺着她,对她说的话从不反驳。早在他刚登基为帝时,便无视那些个迂腐文臣“择三千佳丽,为皇家开枝散叶”的谏言,以至于宫殿连绵的辽阔后宫里,没有其他妃嫔,只母后一人。
有时母后也笑着说他:“何不多给我找几个妹妹过来?这后宫太冷清,走路上喊一声都没人理,跟闹鬼似的。”每每这回,父皇总说:“若真有鬼陪你,我还真不担心你会吃亏,倒是其他女人,你斗不过她们可要受委屈了!”
他那一统天下万民之上的父皇,在爱情里,却也不过是个平凡的人,有着最朴素的愿望: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他也是。
在他寂寞如海的生命里,那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美丽姑娘,总是小心翼翼地跟着他,见他一笑,她能乐上一整天,见他愁眉不展,她亦十分低落,却仍不忘做一顿清粥小菜,温一壶香醇的酒,讨好式地端给他。
烽火连天,她抛下所有斩断退路,跋山涉水而来,不问因果,不问前程,只一心向着他,跟着他,倾尽所有帮助他……他以为此生唯她一人足矣,但不知哪步走错了,他们对未来的美好期许在不知不觉中偏离了轨道,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身旁的女子笑靥如花,明眸无暇,开心的像个孩子,有那么一刻,他以为是她回来了,不禁轻喊出声:“卿羽?……”
姜玉沉浸在观赏烟花的喜悦中,听他这声呼唤,转头疑惑地望着他。
周顾这才恍然意识到,她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如此暴怒的样子。向来冷静自持的他,竟也有情绪失控的时候,那一刻,她感受到了恐惧,甚至还有一些……心痛。
能将他逼到失去理智的人,似乎这个世界上也就只有她了吧。可叹的却是,他恰恰是她最亏欠、最不想再去伤害的人。她欠他的,只怕此生也难还清,偏偏命运执意捉弄,将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推向风口浪尖。
案角的烛火燃烧殆尽,最终长长的烛芯倒在淌了一片的蜡泪里,微弱的火苗闪了两下,泯于黑暗。房间里极静,眼前一片漆黑,寒风裹着飞雪敲着窗棂,簌簌有声。
卿羽摸索着站起来,循着窗户缝隙里透过来的微弱的光,来到窗子前面缓缓推开。窗外大雪纷飞,花圃里的修竹被压弯了腰,颤巍巍地垂向地面,不时有寒风呼啸而过,那竹叶上的积雪飘散开去,漾起一片白雾。
正是腊月天气,天寒地冻,她站在窗前,不一刻就被冻了个透,浑身只感麻木,并不觉得冷。想起好多年以前在祁嵇山上时,有一年冬天大雪封山,齐腰深的大雪埋没了所有的路径,无法出门打猎。家里储着的粮食吃了个精光,又无法下山去村子里换米换面,大家饿得恨不能去啃树皮。
还是大师父撒了些秕谷在院子里引得雀鸟来啄,最终靠着捕鸟,有一顿没一顿的他们撑过了三五日,迎来天气放晴。记得当时师姐饿得两眼发绿,见到师兄从山下换来的馒头扑过去就叼在嘴里,两口吃完一个,噎得死去活来,心疼得大师父两眼冒泪花,一再地安慰她说:“总有一天师父会带你们离开这万恶的深山老林,去城里过好日子!”
后来大师父果真在月凉城里置下一处房产,他们师徒五人结束了靠天吃饭的野人生活,像个寻常的民间老百姓融入到芸芸众生当中。但自从下了祁嵇山,他们本来牢牢拧在一起的命运,就如散开了的麻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各自追逐,各自安放。
或者说,他们就像一颗烟花,本来同在一处,相依相偎,赖以生存,一旦时机成熟,被点燃了导火索,便相互离散,再也回不到一处去了。
她尝尽了酸甜苦辣,也曾大富大贵风光荣耀过,也曾身陷囹圄暗无天日过,但最美好的记忆,仍是在祁嵇山上的那几年,无数个午夜梦回,一再又一再地怀念,却又一再又一再地空悲切。
那时花正红,那时人还在,一切都是最幸福的模样,日子天真无邪,你我真心相待。
没有今日这些辛苦遭逢,也没有这么多无可奈何。
有人说,人若是不停地怀念过去,那便是现在过的不好。说这句话的人,在当时也一定走投无路了吧。
双手掬起窗棂上一捧积雪,看它在指间稀稀落落地被风吹走,卿羽发了片刻的呆,而后推门而出。院子里的积雪没过脚踝,踩上去咯吱作响,这方院子想来是周宣特意留出用来招待沈云珩的,处处景致十分受看。
墙角值了几株红梅,凌雪怒放,甚是妖娆,踩着积雪想近距观赏,忽听一声细微的响动,循声看去,自廊亭里滑出一个酒坛子,在雪地上滚了两下便不动弹。卿羽走过去一看,沈云珩窝在柱子下面醉得不省人事,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酒壶,里面的清酒汩汩流出,将衣摆湿了个透,寒风一吹,冻成了硬邦邦一块。
卿羽在他面前屈膝而卧,拍了拍他:“沈云珩,醒醒。”
唤了几声,他极是慵懒地睁开眼睛,她姣好的面容映入眼帘,他眼神一滞,有丝不确信似的双手撑着地面坐直了身子:“阿羽?”下一秒却又兀自笑了,摆摆手自言自语道:“我一定是在做梦……”
他醉眼迷离重新瘫倒在地上,口中喃喃着:“阿羽怎么会来,她去找周顾了,我这是又做梦了,怎么每天的梦都是一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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