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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该死的朝议大会之上,那个他们费尽了无数心机,才终于把他逼到死角的眼中钉岳飞,就这么施施然地脱了罪,还官复原职,而且更上一层楼;在那个该死的朝议大会之上,那个一直以来被大宋上下,包括天子官家在内都自奉为上宾的女真议和使节完颜乌鲁,就这么被当廷驱逐,从而自此逆转了宋金和议的局面;也就在那个该死的朝议之上,那位庸怯懦弱的天子赵构,居然就这么一改这十余年来对他义父低眉顺目,优礼有加的姿态,强释岳飞,力驱金使,还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放言要整顿王师,克日北上,驱逐鞑虏,恢复中原!
要知道,哪怕就在那朝议大会的一天之前,他们父子都还牢牢把握大宋朝堂的朝政大局;哪怕就在那朝议大会的一天之前,他们父子挟与金国和议之谈,兀自能令得天子低眉,群臣俯首,甚至于朝堂之上那些百官臣僚,十有八九,都是出自于秦桧门下的裙带姻亲,门生故吏。
然而却也就是这么一场朝议大会,一切似乎就变了个样,那位十余年来一直庸怯懦弱,以至于朝政权柄实质上已经日益转移到他们父子一党手中的天子官家,居然就借着这么一场朝议大会,将大宋皇朝至高无上的权力,又这么轻易地捉回了自己的手里,就这么轻易地让他们父子一党,十余年来的辛苦经营,十余年来的安排算计,就这么变成了一场玩笑。
这些日子来,每当想起那日朝堂之上,几乎所有的官员们都在跟随着那位天子官家山呼海啸般大声反复呼喊着那句“驱逐鞑虏,恢复中原”的时候,那种热泪盈眶,不能自已的场景,秦喜都会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他很清楚的知道,哪怕就在那场朝议大会之前,这些满大殿的文人士子们之中,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费尽了心思想得到他们父子哪怕一丝青睐,不知道还有人削尖了脑袋希望能够钻进他们父子的势力圈子当中,哪怕只是能得他义父这位独柄朝政的秦相公一言之赞,也足以让这些个官员们兴奋莫名,对于未来的仕途充满无尽的幻想。
虽说在他这位义父独禀朝政垂十余年之后,还能够够资格上得朝堂议事的朝中文臣士子,几乎都已经是经过了他们父子一党认可的人物,然则在这秦桧独禀朝政垂十余年之后,对于在朝堂之上安插人选,已经成为一种惯例了,除了一些特殊的要职要缺之外,其他的职位人员虽然都还是经过了秦桧点头,但他们父子却多半并未给予多少关注。是以就在那场朝会之前,秦喜走上殿来,一路之上也还见到了不知多少人的媚笑之态,听到了不知道多少如潮的谀辞,不知道这大殿之上还有多少人,以得他们父子一顾为荣,甚至往往以能够跻身于他们父子一党而自我标榜。
而且,比照昔时宋辽之例,与金国尽力缔结和谈之盟,这一原本由秦桧所提出来的策略,这些年来在大宋朝堂应对金国之际,已然隐隐成为大宋上下所共守的国是,这里面固然有着秦桧一党暗中极力推动,再加上那位天子官家庸怯懦弱,一味偏安自守的原因,然则若是没有朝堂之上文官集团的认可,却也是绝不可能。
大宋自开国以来,除太祖太宗两朝,武功再无可足道之处,虽说大宋历代君王,无不自称以克复幽燕之地为己任,然则这么多年传承下来,到得真宗皇帝之后的大宋天子官家,嘴上叫得再响亮,心里却也早已然明白所谓的克复幽燕已然成为一句牙疼咒般的空话罢了。
而也正因此,大宋朝堂上下,开始更加极力贬抑武功,而推崇文治,以至以朝堂史臣公然而称论三代之功,不以武功而以文治,由是而得出有宋一代文治之盛,超迈汉唐,实为三代之后独一无二的至盛之世这种让遗笑后人的结论来。
事实上这样一种荒谬绝伦的理念,追根溯源,最早应始于真宗一朝,当日里的真宗皇帝御驾亲征,亲眼目睹了宋辽之战,经历了亶渊城下险胜求和,与金国订立亶渊之盟之后,心下基本上就已然明白了收复幽燕,克复神州的祖宗之志,由他而后,实在再没有多少可能实现,而大宋一向自居天下正统,却不得不在亶渊之盟中以兄事辽,实可谓是颜面尽失。
那位真宗天子早期也算得上是为政清明,励精图治,然则他所面对的问题,却是奉行大宋皇朝那以文驭武,将从中御的祖制从根子上几乎必然引发的武备松弛,军队战斗力不强的问题,真宗皇帝不过一守成之主,没有那个魄力,也没有那个能力,却扭转这样的局面。
然则作为数十年来一直接受着大宋为天下之中的宋室君臣来讲,亶渊之盟后宋辽之间的局面,着实让他们实在难以面对,是以至上而下,无不极力找出一个让他们能够说服自己的说法,来证明他们认识之中维系天下的秩序并没有崩溃,来证明他们所置身的天下,仍然还是他们先前所认识的那个天下。
也正因此,真宗一朝后期的君臣,才会如此近乎夸张般地强调着他们共同治理下的这片国度,是如何地繁华,是如何地兴盛,甚至借助封禅、符瑞等种种举动,来向所有人,包括向他们自己竭力地证明这一点,以使他们忘却一些必须要面对的问题,为此这些可以说是当世掌握着近乎所有知识的治国君臣,居然会如此坚持地认定一些至为荒谬的理论,并且对此深信不疑。
而秦桧昔日刚刚鼓吹与金国和谈,将对金国之策略由拼死一战而转为不惜割地求和的过程之中,也自是借助了大宋朝堂上下君臣的这种心态。
毕竟当日里南渡之初的大宋君臣,在那种乍一下由万方来朝的天朝上国,变成个风雨飘摇,几乎无立椎之地的流亡朝廷如此剧变之下,君臣上下在心态上面无疑也正面临着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虽说当时的局面之颓坏,实不可与真宗年间相提并论,而靖康奇耻对于大宋君臣,对于文人士子心中那套对于天下的认知体系的冲击,也决不是亶渊之盟所能比拟,然则待得南渡之后的朝廷渐次安顿下来之后,他们那种急需于一种能够让他们坦然面对如此惨败,让他们能够继续支撑住他们心中那种认知体系的说法的心情,却也更要比亶渊之盟后真宗一朝的君臣,更要迫切上千倍百倍。
错非如此,在当日那等情势之下,大宋开国太祖开基立国的汴京神器,仍旧陷落于胡虏之手,大江北岸千千万子民,兀自辗转于铁蹄之下,而岳飞、韩世忠辈那四路铁军并举,已然渐渐取得对于金国大军的战略攻势的时候,纵然秦桧再谋深智远,以其一人之力,也决无法扭转整个局面。
以今时今日秦桧之力,或可称得上权倾朝野,只手遮天,但在当日里他刚由女真金人的手上只身逃归之时,却几乎是无根无底,虽说他早在汴京城破之际,就已然是以御史中丞的高位被女真人掳掠北去,但经过靖康之变,昔日的康王赵构即位为君,在江南半壁重新站稳了脚跟之后,这个南国小朝廷早已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秦桧在当时那个大宋朝堂之上的份量,着实也说不上有多重要。
可以说若不是借着这个和谈之议,迎合了当是时大宋君臣上下那种在剧烈动荡之下急欲于救得一个安稳的立身之所的需要,又恰恰给了这些个希望能够对于靖康之耻有一个恰当的解释,从而可以继续维持他们所熟悉的那一套将从中御,以文御武的治道秩序的南渡君臣,一个恰到好处的借口,秦桧也绝无可能在短短的时间之内,由一个被放归的逃臣,骤得高位,跻身中枢,而在那些年间,秦桧更是挟金自重,借着将自己打造成宋金和议之间不可或缺的关键性人物,从而渐渐张大相权,至有时至今时今日这等独禀朝政十余载,官员臧否尽出其手的局面,这里面固然有着秦桧长袖善舞,长于经营的原因,但却也可以说明,与金国和议能成为大宋国策,本身也就是符合文官集团的心理需求,是整个大宋朝堂之上文官体系一致认可,甚至于落力推动的结果,而至于偶有些对于这项策议持不同态度的臣僚,在秦桧独禀朝政十余载之后,也早就已经远远地被贬黜到不知道哪个穷山恶水之间了。
然而却也正是因为如此,那天朝堂之上的那一幕,就更是分外地让秦喜感到心胆俱寒,因为他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就在这转眼之间,局势就会变到了这样的一步田地。
事实上早在那位天子官家匹马出城,将岳飞一干人等自风波亭中放了回来之后,秦桧就曾与包括他在内的几个在朝中亲信子侄商议过这件事情,毕竟虽说当日里他们都还自是以为所谓的天子官家匹马闯关之类的传闻,多半是被他们收买了的那几个内待为了多要赏钱而故意夸大其辞,然则既然那位天子官家居然会做出了释放岳飞这样的举动,那个中的意味,就实在值得他们仔细推敲了。
毕竟这些年来,秦桧手中权势不断扩大,几乎已然隐隐有凌驾于皇权之上的趋势,而岳飞无论如何食古不化,对于军中总是还拥有着极大的影响力,这位天子官家若是动了心思,意欲引岳飞来治秦桧,倒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不过那日里他们私下讨论之后,直至第二天秦喜步入大庆殿参加朝议之前,他的心情也都还一直是非常轻松的,毕竟在他们看来,这位天子官家这一着不外是病急乱投医,虽说或许会给他们带来那么一点儿的麻烦,但却没有多大的实际威胁。
毕竟大宋皇朝以文人士子共治天下,这是自开国太祖皇帝陛下就传下来的祖制,只要现在的天子官家承袭的是大宋皇朝的法统,那么他也就必须遵守这样的祖制,而经过这么些年来的经营,朝堂之上的文官集团,早已多半尽数是秦桧门下,秦桧更自是通过对于那些武将的打压,隐隐成为身寄天下文人士子之望的文人魁首,在这个时候,寄希望于岳飞这样一个纯粹的武夫,来意欲重夺已然渐次转移到秦桧手中的国柄大权,在秦喜他们看来,实在无异于饮鸠止渴,只怕势必激起那些文人士子的一致反弹,到时恐怕这位天子官家的大位,都未必能够再行坐得稳当。
秦喜他们几个心腹,早在于上殿之前,就已然把那天朝议可能发生的情况的反复商议推演了许多遍,原本心下对于那天可能发生的情况,都自认为颇有把握,但秦喜却是怎么也没有想到,那天大庆殿上的一场朝议,居然会出现这样的场景,居然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那个似乎换了一个人的天子官家,似乎就只是借着那么短短的几番话,居然就这么成功地扭转了整个局面,居然就这么让那些个很可能在片刻之间都还是死心塌地的秦桧一堂的文人士子们,就这么忘掉了文武之别,就这么忘掉了他们的立场与态度,居然就这样在朝堂之上欢呼了起来,居然就这样在朝堂之上,向着那位天子官家欢呼了起来。
秦喜知道,那位天子官家能够做到这一点,必然因为他看到了些他们父子一党忽略掉了的东西,而这一被他们父子所忽略掉的东西,却是重要到能够让这位天子官家在转眼之间,重新夺回了把握整个朝局走向的大权,却是重要到能够让秦桧数十年经营,让他们父子一党十余年心血,就在那天的一场朝议之间,溃败得几近于烟消云散。
秦喜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想明白那位天子官家捉住的到底是什么。
当然,或许这并不是秦喜真的不明白,只不过因为他实在不愿去想,因为他只要每一次隐隐想到了那个可能的答案,他就总是感到一阵莫名的惶恐,然后继之而来的,是一阵强烈至无可遏抑的羞愧未名与恼羞成怒相交织的怪异的情绪。
马车想来拐进了一条繁华的街市,“呯呯”的连声炸响,不断响起在马车两侧,哪怕放下了厚厚的布帘,也难以隔绝外面的光影变幻,想来不知还有多少烟花爆竹,正在同时的燃响,正如那如潮涌般的欢呼声,哽咽声,祈福声,笑骂声,不断地传入秦喜的耳中,无论如何也阻隔不住。
民心!
这就是民心!
难道自己以前关于人心、人性的一切认识,居然真的都是错的么?!
秦喜仰起头,一时有点儿微微地发愣,连秦桧在呼唤他的声音,居然都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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